序
這應該是一本正經八百的學術論述,卻用了一個有點譁眾取寵的書名。剛開始我也很掙扎,好在還有一個副標題,讀者不致於被誤導,但要講清楚二者之間的關係,也不容易。金門是一個還沒有完全被「異化」的傳統閩南社會,雖然近年來女權意識抬頭,一些金門籍的傑出女性,在各行各業引領風騷,但在金門的家族傳統、宗族文化中,仍然沒有話語權。
基本上,金門是一個以男性為主的宗族社會。首先,它曾是戰地,駐守著十萬大軍,是英雄島,是男孩變成男人的轉運站,淡水河邊的men’s
talk,內容多數與金門有關。半世紀前的那場戰役,在古寧頭的地表平添了數座不知名的墳塚;在太武山的上空則盤旋著幾縷未能落葉歸根的幽魂。金門人怕他們作祟,為之立廟祭拜,尊之為「將軍爺」,這些爺們受王爺管轄。金門的王爺很多,至少有40幾個姓,以蘇府和池府王爺最著名;城隍爺更是金門重要的信仰,後浦城隍祭,經常是萬人空巷;還有不太受約束,原在村頭路口,逐漸跑到特產店的風獅爺,快要變成金門的代言人。金門人利用不全然是宗教的信仰,虔誠地奉祀這些爺們。此外,金門的古聖先賢、英雄豪傑,也都享有爺們的待遇,像是「牧馬侯」、「南明魯王」「延平郡王」、「胡璉將軍」,以及兩位「蔣總統」,都是金門人心中的爺。還有,金門人甚多長壽,隨便喊一聲爺爺,會有很多人回應。
這些是金門人共同的爺,還有各宗祠、各家戶的爺。每到祭祖吃頭時節,現在的爺們,換上古代爺們穿的長袍馬褂,跪在宗祠始祖考妣牌位前,向祖先報告,子孫綿延,這是爺們的特權與責任。歷史,簡單的說,就是從爺爺的爺爺一直以來的故事。沒有祖先,就沒有我們,叫人一聲爺爺,或被人叫聲爺爺,都是令人愉快的事。沒有三代同堂,哪來爺爺,爺爺一詞代表「幸福」,必須活得久,才能嚐到此等況味。看看爺爺們做過哪些事、說過哪些話;想些什麼、要些什麼;穿什麼、吃什麼,這一切的一切,簡稱為「學術研究」。
我其實不太敢用「學術研究」一詞,即便已當了十幾年的教授,仍覺學術深度不夠。這本書,名為「略論」,顯示有點心虛,嚴格說來,只能算是個人的讀書報告。金門有很多類似的調查報告,但那是拿公部門的錢,接受委託,所以要報告。我自己花錢做研究,無須向人報告。正因為不為什麼而寫,可以稍微隨興一點,在遣詞用字上,賣弄幾句自以為是的幽默。
因為沒有人幫忙寫序,只好自己讚美自己。要弄出這樣一本書真的不容易,聰明才智還在其次,最苦的是時間與體力。在一個「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的年紀,手指頭常不聽使喚,鍵盤愈敲愈無力,想好的句子會突然忘記,一旦停頓之後,就再也接不下去。這本書的部份章節是在教授休假時所寫,回來上課後就再沒去理它,一放就是兩年,以致很多資料未及時更新。不過,話說回來,金門學術研究,新人不時冒出頭,作品累積的程度,遠超過我翻書的速度,我再怎麼努力也追不上他們的進度。
這書既然是因「教授休假研究」而來,自然要感謝我任職的學校。我在義守大學生活了將近四分之一世紀,資歷已到了想要退休便可申請的時候。這個學校給了我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位子,讓我無後顧之憂,盡情揮灑,教學、研究、寫作,不受拘束,我之所以能夠寫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文章,最當感謝的便是我那可以看到義大世界摩天輪的研究室,「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激勵。
因家在台北,經常有人問:「為何不回台北?」也不是沒想過,只因不太積極,錯過了,機會便不再。經過這二十幾年的沉澱,終於覺悟,一切都是緣分,這是我與高雄的緣,我與義守的緣,說「我愛高雄」有點矯情,但從當兵時就落腳高雄柴山,高雄港十三號碼頭又是我輩年輕時返鄉的大門,高雄絕對是除金門故鄉之外,最美麗的回憶。
高雄港曾是離家鄉最近的水岸,聞到海水的味道,就知道家近了;高雄也是金門遊子鄉愁的起點,一旦踏上陸地,鄉愁至少便是一年。一個船期十天,一趟路要搖十幾個小時,但每年都會回家去看看。如今,交通方便,不到一小時飛機便可抵達,卻不知為何,回去一趟竟比出國還難。每個人表達鄉愁的方式不同,有人用相機、有人用繪畫、有人用音樂,我則用文字。
寫這樣一本書,怎可能不想起金門,不想起故鄉?人到中年,容易多愁善感,甚至開始「溫情主義」起來,連自己都有點受不了。以前何曾想過研究金門,這幾年寫金門,竟然寫到欲罷不能。學術種類多的是,研究也什麼都可做,為何獨鍾情於金門,表面上是「我愛金門」,實際上是因為「無聊」!現在的我,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胡思亂想,想太多不好受,把想的東西寫下來,是一種解脫,一種宣洩。可以打發時間,可以讓我不愛言談的個性,找到一個情緒留連的空間。
至於能成就多大的學術價值,我沒那麼在意。但我仍然期盼這是一本好書,值得花時間去讀,畢竟我對書中內容用情既深且久,知我者必可在此書中看到我存在的影子;不知我者,也可經由此書一窺金門豐富的內涵。最後,感謝書中被論述的鄉賢前輩、學者專家,金門因你們而偉大,你們是金門真正的財富,言詞若有不敬,請一笑置之。
2016年4月寫於中和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