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三部曲與懺悔錄
或許受出生時所屬星座的影響,我從小就是好奇寶寶。父親常說,帶我出門,一路上總愛問「為什麼?」。讀小學時,長我十二歲、喜愛閱讀的大哥買了一本專為孩童回答「為什麼?」的書給我。長大之後,我有負母親的期待,捨銀行員而就新聞記者,而且一做四十幾年仍樂此不疲,也應與好奇有關。新聞工作接觸眾多人事物,常比一般人早一點知悉社會事,也有機會或責任找尋好奇心所帶來諸多問題的答案。
不過,年長之後,才發現自己雖長年從事新聞工作,對有些事容或「春暖鴨先知」,也有許多事卻該知而不知,尤其是最基本的人生問題:我是誰?為什麼在宇宙這麼浩瀚的時間與空間,我會來這一趟?我從何而來?會去到哪裡?這一切是偶然,還是必然?
儘管這些問題年輕時就常自問,卻沒能積極認真去探究。其中,我會去到哪裡?這是許多宗教家和哲學家嘗試回答的,非我所能。至於我是誰、我從何而來,至少是個人所應該、也有能力探究的。身為新聞工作者,沒有資格在老去之前,以「我嘛毋知」回應。
從自己的成長背景,當然可以找出理由來解釋。個人屬於「戰後嬰兒潮」世代,正值戰後新外來政權「轉進」台灣之際,是輕賤這塊土地和人民主體歷史文化的黑暗期,也是認同方面「我們中國人」壓倒一切的時代。在那個年代,台灣是地大物博中國的極小而邊陲部份,台灣史在教科書被當成中國地方史,無關宏旨或竟略而不提,台灣文學、思想、人文盡遭輕蔑,講母語「蓋袂高尚」,圖書館的文史哲藏書不以台灣為分類主體或基礎,反而被列入外國處理,甚至全遭抹殺。
羅馬時代哲學家西賽羅(Marcus Tullius
Cicero)曾有名言:「一個人若不知出生以前的事,一輩子是童稚。」許多台灣人在理解台灣史這件事,的確被迫陷入如此境地。從事新聞工作的我,尤其當這麼久的記者,卻沒有道理把這一環境因素當藉口,在認識這塊土地和人民的種種這件要事,原諒自己的無知,一輩子做童稚。何況近年經各方積極努力,這方面的文獻、史籍、論述已逐漸浮現而轉趨豐富;只怕自己不用心,不是沒有掙脫困境或解放的可能。
於是,個人開始「尋根」,從整理父母的年表做起,嘗試探討他們的一生經歷,綜觀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同時,也努力學習,期盼瞭解自身已住了幾十年這塊「美麗之島」的土地和人民。
從這一角度說,二○一五年出版的拙作《多桑的世代》,書寫受過日本教育的台灣人世代,是個人遲來覺悟之後的懺悔錄;說是懺悔錄,因為寫作時家父母(我從小以多桑、卡桑稱呼)都已在天上,少了可貴的「口述歷史」,不無遺憾。二○一八年的《台灣的恩人群像錄》,記述曾幫助台灣的外國人士,禮讚他們在台灣邁向健康、文明、自由、民主之路,無私奉獻,見義勇為,以表達身為一個台灣人的感恩。
感情和感恩之外,自己其實也旨在經由工作之餘的讀書、寫作、思辨過程,促進自己對台灣歷史的瞭解與認識,減少自己的無知。從而,《多桑的世代》透過記錄、描寫我所認識的多桑與卡桑們,探究日本時代,台灣邁向現代文明重要時期的歷程。《台灣的恩人群像錄》嘗試把個人對台灣史的理解,從二十世紀往前推進到十九世紀下半葉,也就是馬雅各(James Maxwell)、馬偕(George
Mackay)、巴克禮(Thomas Barclay)等西洋傳教士前來台灣之時。透過整理外國義人的描寫、觀察、紀錄及行動,顯現一百五十多年前至今福爾摩沙的社會人文、自然景觀及政經變化。
兩本書還有拋磚引玉的動機。《多桑的世代》期待更多台灣人從身旁這塊生養我們土地之上的人、事、物著手,挖掘眾多被湮沒的台灣歷史,經由珍惜並與身邊的多桑、卡桑或長輩對話,留下紀錄,「自己的家史自己寫」,進而匯聚成台灣人「自己的歷史自己寫」。《台灣的恩人群像錄》希望更多有識之士從不同的領域書寫並介紹更多「台灣的恩人」,發揚且感念外國義人為我們這塊土地和人民無私奉獻的動人事蹟,以助激勵台灣在困難的環境中奮力向前行。
這次撰寫《我們台灣人台灣國民性探討》,一如前兩書,也是個人瞭解美麗之島,兼以探討「我是誰」、「我從何而來」人生基本問題的又一次嘗試。
從小在「我們中國人」的環境成長,課本、新聞媒體、官方文書莫不如此,充斥要人們當中國人或炎黃子孫的內容與教條文宣;「我們中國人」成為許多台灣人當時的口頭禪。即使海外華人,也被以「我們中國人」視之。
在還未開放出國觀光的年代,我第一次出遠門,是一九七○年代前往香港參加一項國際新聞會議,留下至少兩個深刻的經驗。首先,香港人不是講廣東話,就是用英語;「國語」(現在稱「普通話」)在不少地方講不通。不僅一般香港市民如此,高級官員在電視上或官方談話,亦復如是。同時,當時仍在英國轄下的「東方之珠」,人們並不以「我們中國人」自視。這是一次機會教育,既打破「我們都是中國人」的一廂情願,特別羨慕香港人把母語保持得如此完整。
後來於一九八○年代去美國留學及工作,處在資訊流通的自由社會,是破除洗腦最有效的解藥。有一段日子,由於工作,我每天須大量閱讀英文資訊,有時還要翻成中文。英文資訊的質與量,都遠非中文所能及;英文新聞媒體對有關台灣政經社會歷史的報導之完整而接近真實,也非台灣同業所能比,自有助打破威權當局對台灣人民所形成的資訊障蔽。
同樣是在美國求學及工作期間,接觸的人與事增多,有更多場合與機會試煉自己的認同。美國的台灣人社區,長年關心家鄉事,家庭通常保留遠較台灣(尤其台北)完整的母語。在那個台灣逐漸掙脫外來威權統治的年代,台灣同鄉積極奔走,發揮促進家鄉最終邁向民主化的外在積極力量。這些經歷對個人的認同轉變,從被灌輸的中國回歸人本的台灣,頗有助益。
新聞工作也讓我有機會幾度前往日本、南韓、以色列、德國等不少國家,觀察人文與政經社會。父親在一九三○年代曾去東京就讀鐵道學校,從小就常聽父親總結日本社會人們普遍的特色:有禮貌、講衛生、守秩序、很敬業。四十多年後,我第一次去日本,親身觀察、體驗並印證父親這一極為貼切的日本國民性評斷。綜觀個人在美、日的經驗,日本社會的群性與自律很突出,相形之下,美國保守的個人主義,兼有宗教倫理及自立的精神,最令人印象深刻。
對台灣國民性的探討,是一項有意思但複雜的工作。有意思,因為歷來的旅者、文人、學者、記者、官員、機構都有這方面的探討,不論浮光掠影或系統嚴謹,從描述早年的福爾摩沙人起,留下諸多紀錄,汗牛充棟。複雜,因為國民是集合體,國民性總體而論,實非易事;從而,在琳瑯滿目的記述中,作者有各自的觀感結語,在籠統與細微、主觀與客觀、讚賞與批判之間,雖言人人殊,也不無共通看法。
我在高雄市苓雅寮出生,小學階段住苓雅寮過田仔的牛稠仔聚落。牛稠仔是勞動人民、牛隻、牛車聚集之地,一個人情濃郁的庶民鄉里。在汽車還不普及的一九五○年代,民間有些短程貨物運輸以牛車拖運。牛稠仔是拖牛車工人的安身處所,左鄰右舍都是附近高雄碼頭、唐榮鐵工廠駛牛車者和工人的普羅家庭,孩子們以伯叔姑姨稱呼鄰居長輩,雞犬相聞,相互扶持。聚落有上帝公廟,名「北極殿」,是信仰中心;還有一家布袋戲院,以「同樂」為名,大人買票看整場的,孩子們常在散戲之前,免費「看戲尾」。
有幼年這段生活經驗,社會基層的人情世故深入我心。後來從事新聞工作,接觸人事物眾多,仍常從普羅大眾的角度出發,以常民、常識、常理看待社會事務,應與此密切相關。
探討台灣的國民性,因而從台灣的國民組成著手,開宗明義,先討論國民性及「台灣人是誰?」等基本問題。其次,引述從十七世紀以來,各方對台灣國民性的觀察與分析。特別是重視國民性議題的日本,有別於其他探究方式,官方長年以調查方式為之,既以日本國民為對象,也擴及其他國家社會,包括對台灣的國民性探討,並做跨國比較。接下來,是個人對台灣國民性的觀察,分篇從文化、政治、媒體、財經、宗教、生活記述,構成《我們台灣人
台灣國民性探討》。
人的性格不是單一因素形成的,先天與後天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國民性指涉集體性格,相關因素更多而複雜。儘管如此,從前人的觀察,仍多有參考價值。例如,荷蘭牧師干治士(Georgius
Candidius)四百年前以「友善、忠實、善良、好客、理解力和記憶力也不錯」描繪「福爾摩沙人」或西拉雅族,如今這一特色,也多少存在於多元族群組成的台灣社會。同樣地,蔣渭水對「台灣這個患者」的「迷信深固、頑迷不悟」、「智慮淺薄、不知永久大計,只圖眼前小利」等診斷,一百年後看來,在相當程度仍見諸今日台灣社會民情。前人的洞察力令人讚嘆之外,其實更凸顯了國民性的形成、存在和改變,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本書旨在探討台灣國民性,以台灣國民為主人翁。現實上,台灣國民組成多元,各族群來到美麗之島時間有先後,所佔人口比率有高低,但都是組成台灣國民或「我們台灣人」的重要元素,台灣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所在。千百年來,各族群有各自的文化與性格,為適應福爾摩沙新環境而演變,加上與其他族群交流互動,也受東西洋文化影響,融合變化發展而成台灣文化與國民性。從而,有如南島、漢、東西洋文化都是構成台灣文化的一部份,一如台灣史觀與文化觀應建立在台灣這塊土地之上,國民性探究也要以生活在這塊土地的台灣人民為立基。
終身奉獻台灣的馬偕,把台灣當他的家鄉,成為台灣女婿,為台灣人民拔牙、創設醫館、建立教堂、興辦學校、關懷弱勢、深入原住民部落,最終長眠於此。十九世紀末葉,這位「正港台灣人」有一段告白:
「遙遠的福爾摩沙是我所摯愛的地方,在那裡我曾度過最精華的歲月,那裡也是我生活關注的中心。望著島上巍峨的高峰、深峻的山谷及海邊的波濤,令我心曠神怡。我也喜愛島上的住民,這二十三年來我對著那些深膚色的漢人、平埔蕃及原住民傳講耶穌的福音。為了在福音禮服事他們,即使賠上生命千次,我也甘心樂意。」)
馬偕感性告白之後一百三十年,另一位長年奉獻台灣的傳教士、教育家彭蒙惠(Doris Brougham)也說出她與台灣人七十年互動的結語:台灣人展現令人難忘的友善,令世界看見美麗寶島,而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不分語言,只要共同生活、熱愛這片土地,「我們都是台灣人」。
《多桑的世代》、《台灣的恩人群像錄》加上這本《我們台灣人——台灣國民性探討》,因此都是個人探索「我是誰」、「我從何而來」的寫作,構成我的「台灣人三部曲」,也是一個台灣新聞記者的懺悔錄。
本書承彭明敏、莊萬壽兩位先生賜序,感激不盡。彭教授是許多人的台灣意識啟蒙老師,我有幸一九八○年代在紐約親炙,一直得到他的啟發,不論在美國或在台灣。莊教授是台灣文化研究權威,著作等身,筆力萬鈞,我一直是仰慕他的讀者,受益良多。內人金萱是第一校定者和活字典,感謝她的細心、耐心和體貼。當然,書中所有誤謬,都要由作者本人負責,並期待各方指教。
推薦序
台灣的國民性
要把握一個人的性格已經不易,何況二千三百萬人的集體。國人言台,通常以「台灣是一個小國」開始,這是絕對的錯誤。台灣面積與荷蘭差不多,人口比聯合國近百會員各國人口之三分之二較多,絕對不是「小國」,列國中是「中型」以上。不幸,與超大國(僅就面積和人口而言,其他則不堪言矣)為鄰,國人看地圖,自嘆自卑,沒有理由。
一般國家國民的性格,在常識中幾乎定型。英國人嚴肅自尊,不苟言笑。法國人機智浪漫,善於言笑。然法國文學產生震撼心胸、良心苦悶的重悲劇。英國文學產生令人快心微笑,優雅幽默的佳作。武士帝國日本侵略,變成典雅優美、清潔前進的和平國家。德國從獨裁專制好戰,變成拔群的經濟和平大國。可見常識中定型的國民性格未必正確,而且國民性格也會激變。
台灣的風俗習慣,日本統治初期,總督府曾經做過大規模調查,出版巨書,可見日本人做事認真踏實。柏楊曾諷刺中國人(書名《醜陋的中國人》),以台灣人視同中國人。本書是台灣人有系統攻研台灣人的性格,在近代史上首次嘗試。作者盧世祥一生專業於媒體數十年,普通人見不到的社會的黑與白、清與濁、善與惡、死與生,要寫作此主題,絕不做二人選。他攻研這個主題,是對的。以他的聰明,應知此書出世,必會惹起一番爭議。或謂此是彼是,或謂彼非此是,這種爭辯,象徵著台灣人性格的複雜性,愈辯愈明。
一國國民性格的形成,受歷史和現在因素的影響,無數因數互動制衡,戰爭、戰勝、戰敗、獨裁、政治、宗教、經濟、文化、民主、音樂、文學、名歌聲、名曲、運動、名小說、名電影、名畫、名雕刻、娛樂、美食、雄辯牧師、流行服飾、名學者、名發明、名發現︙等等說不完,一言之,共同命運的意識也。寡聞,沒有聽到有台灣人士自己認真描述台灣人的性格,從這點說,此書對本人而言是劃期性作品。今後要寫此主題者必先從看此書開始,且代代台灣人也非看不可。在此向盧先生表示敬佩和感謝。
彭明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