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上生物課,老師說:「同學們知道嗎,你現在吃的這碗綠豆湯,會和三十、四十年後吃到的另一碗,滋味一模一樣啊。」骨骼會稀鬆,肌肉會弱化,但是味蕾──可是永遠敏捷強健,至死方休。
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番話。我在心裡暗想:那,為什麼我不再像從前一樣,愛吃糖果和乖乖了?為什麼我會開始喜歡吃從前拒絕往來的茄子和苦瓜?如果我們的味覺終身都不會退化(《飲食男女》裡罹患奇病的父親除外),那又何以每每聽見長輩們慨嘆:「現在的吃食,再不像當年嘍──」?
高中畢業後我離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裡念完大學,隨後進入職場。我的味蕾,日復一日被嶄新卻陌生的味道衝擊、浸潤,甚至全番洗刷。屬於我自己的食味檔案,亦在這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十四年、五千多天,也就是一萬六千多餐──不,如果把下午茶、消夜和零食算進來,絕對超過兩萬──,比我從家裡帶來的哪一本,從我有記憶以來開始刻寫的檔案更厚、更龐雜。當我從中揀出重複過的菜色,並試圖理析、比較出他們的異同,年少的疑惑終於有了解答:
滋味有別,因為「心」不再相同了。
幼時的冰淇淋是企盼、是獎賞,咬下之後每咂一次嘴,都是稀罕與驕傲。成人後的冰淇淋是浪漫、也是身材大患,吃來固然格外甜美軟滑,卻也須更加小心分量,以免心寬體胖。起床刷牙前來一塊藍霉起司?口臭乳臭同流合污,讓一整天心情提前敗壞。那麼……把場景換作在風光明媚、景致怡人的歐洲鄉間?氣味再難堪,也因著旅行的浪漫而別具動人風采。我們對食物的好惡,其實向來就是和時間、地點、天氣、溫濕度……等等,密不可分的。
當然,關鍵在「人」。和熱戀中的另一半頂著寒風坐在小攤前,哪怕只是一碗陽春麵,味道也好得出奇。摯友歡聚吃一百元快炒海鮮,也絕對遠勝在五星級飯店堂皇的餐廳裡正襟危坐,面對著滿桌山珍海味、和半生不熟的應酬對象。就算同樣是和家人、圍著同一張桌吃飯,吃到的也是和多年前相同的一道菜,離家多年後再來到嘴裡,也確實會多出一分無以言詮的滋味來。父母老了,孩子大了,複雜的悲喜的心緒,在空氣裡交盪。
味覺神經和身心狀態,迎面而瞬間的衝擊──遂構成為我們對「美味」的判斷。老師說的或許沒錯,味蕾忠心耿耿陪伴我們終身,沒有一時半刻的懈怠,但在二十年後吃到的、成分做法全然相同的另一碗綠豆湯,我們卻確確實實會將它刻寫成另外一枚檔案,存進腦海裡。我由衷佩服那些「美食家」,因為他們必須時時保持謹慎客觀,把吃進嘴裡的每一口都經條理化的科學分析,再化為嚴謹端正的文句說出來。而我自己──只能是被記憶牽絆,受情感牽連,把「吃」視為一種勾動的儀式或具材,將包藏在內裡的故事牽引出來。
這本書主要收錄二○○二至二○○四年間,在「智邦生活館」所發表的,每週一次的「美味內心戲」電子報。因為其間身負美食記者身分,避免困擾起見,將此系文作託生於筆名「邵祺邁」發表,也因為牴觸寫作初衷,而刻意避去推薦特定店家與菜色。其餘篇章,則分別來自二○○四至二○○六年間,發表於《Cest
Moi雙周刊》,與《聯合報.副刊》的「城市點唱」、《自由時報.副刊》的「食之華」專欄。八年時間內,我歷經幾番巨大的變故與轉折,幸虧能與讀者長期依伴,才能順利度過難關。也因這份無心卻持續的書寫,我得以保留下彼時最真實的心理樣態,慶幸之餘,亦可供日後繼續自我提醒:原來,我也曾這樣吃喝過,悲喜過,生活過。
這本書要獻給我的父親。他的理解和寬容,是促使我積極理出這批文字最大的動力。一直以來,我所選擇的人生道路,都和他所期待的悖離太遠,他更常對我的選擇感到操煩,但,我一直是以「要當個令父親驕傲的好兒子」的信念,在遠方努力打拚著的。每每在病中的父親身上,看見無比強大的求生意志,自己同時感到無比慚愧。他是我最好的榜樣,他讓我看見並且知道:一個男人,就該像這樣用氣力去拚搏自己的人生,勇敢、壯大、堅強!
謝謝許悔之大哥和聯合文學的朋友們。身為一介平凡而渺小的寫作者,其實是需要鼓起滿腔的勇氣,才能把稿子投進郵筒裡的。感激您們沒有因我的籍籍無名、或這份極為個人的寫作動機而閉起大門,也在內容、修改方向上不吝給予指正。
最後要謝的,是已經離去的母親和弟弟。因為你們,我才得以觸動,記下那些還有你們在時的片段。使我後來每當想念起你們的時候,至少還能翻閱著你們的身影,從中得到一點點慰藉和憑靠──說真的,當我們還能四個人圍坐著一桌,一起吃一頓飯的那幾年,那滋味、那氣氛,還真沒有其他任何一家餐廳、任何一頓飯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