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與馬賽爾偕行――一本催生思考與智慧的對話之書
關永中(前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一個滂沱大雨的下午,陸達誠神父正開動著汽車,從輔大到政大的路途上慢駛著,穿越了某些林蔭之道,而窗外濛濛的煙雨,尚且給外景增添了一份空靈的神祕……我安靜地坐在他身旁,閒談間提及各自所心儀的哲人們,一時情不自禁地說:「我真的最喜歡馬賽爾」。當時陸神父聽了,也禁不住流露出一份同道、同心、同好的喜悅。自此以後,我們總有機會聚面,談笑間不愁沒有話題,因為我們無論說到哪裡,都可能扯上馬賽爾;以致談及音樂,我們會聯想到馬賽爾在鋼琴前點板輕奏的那份悠然神往;論及戲劇,又會轉念到馬氏多齣名劇的感人場面;想到宗教情操,也不忘懷馬氏皈依的心路歷程;甚至提到各個哲學論題,亦總會牽涉到馬氏思路的湛深底蘊;更有趣的是:我們往往也即興地把吾師唐君毅先生的為人與論點來跟馬賽爾作比較,進而體會到他們的「此心同、此理同」……欣逢陸神父的論文集面世,行文內還不時閃耀著馬賽爾與唐先生的名字,它們喚醒了我不少先前與陸神父聊天的愉快經驗。為此,我欣然地答應了陸神父的邀請,為這份珍貴的論文集作序推薦。
提筆的剎那,就掀起了這樣的一個意念:我務須把蘇格拉底、馬賽爾和陸神父這份論文集連結起來討論,以凸顯其中的可貴之處:
昔日蘇格拉底聚眾論學,言論超越了系統陳述,只藉著對談來辯證,以讓參與者自我開啟內心的思泉……
當代馬賽爾著書講學,思想也不被系統論述所範囿,只按主題的帶動,而與讀者懇切晤談,共同向真理邁進……
今天陸達誠教授在多篇論文中,仍秉持著蘇氏和馬氏的精神,不以系統陳述為主要考慮,只按論點所需而盡情發揮,借切磋而與讀者共同綻放智慧的火花……
馬賽爾願意別人稱他的哲學為「新蘇格拉底主義」(Neo-Socratism),顧名思義,就是他願意如同蘇氏一般地與你對談,藉此作哲思的助產婦,讓你從內心催生出智慧的花果。陸達誠神父深明此理,以致因應地按不同論題而作個別切磋,不單帶出馬氏的論點,而且還藉著對話、比較、質詢,而提出自己的回應,必要時還引用其他名家心得來參與懇談,使反思變得更多姿多采,從中還鼓勵讀者作主動的質問,以激發起個人內心的思緒。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為其他哲人而言,系統的架構,可以成為其哲思的支柱,支撐起他們論述的來龍去脈;但為馬賽爾的「新蘇格拉底主義」而言,系統的展陳,可能因而形成思路的桎梏,規限了真理多面向的發顯。馬賽爾承認無法把自己套在一個系統來說話,一方面這是由於他的氣質使然,另一方面這是由於他的信念所致;這並不意謂著他的思想缺乏條理,而意謂著辯證式的對談更能展現真理。陸達誠神父也就是因為了悟到馬賽爾這份特色,所以他也相應地採用了馬氏懇談式的手法,剔除硬性的系統陳述而不失其思考脈絡。陸神父真的獲得了馬氏思想的神韻。
本論文集以《馬賽爾的光環》為標題,以凸顯馬氏其智慧的光輝、其心地的光明、其所嚮往的究極之光,以及其向讀者所鼓吹的「成為世界之光之宗旨」……總之,馬氏哲學不愧是一套「光的哲學」,叫讀者點燃起內心的光芒,並且迎向光明。陸神父願意借著這個標題來向我們傳遞出這一份訊息。所收錄的論文共十八篇,其中有馬氏原文的譯作,有直接論述馬氏思想之作,有將馬氏思想與另一名家作比較之評述,也有針對一主題而間接地提及馬氏者;每篇文章各有特色,但都與馬賽爾精神契合,是陸神父與馬賽爾對談的結晶,是陸神父歷經二十餘年的心血而陸續展陳的結果。我們從中不單獲得了反思的珍貴材料,而且還獲得了這樣的一份感召:哲學的耕耘,並不在乎閉門造車地唱獨角戲,而更在乎誠懇地與哲賢、與世事、與週邊的一切人地事物作對話,借此孕育出與自己生命息息相關的智慧之光。願讀者們在閱讀中主動參與對談而開發個人靈性的光輝,使心胸闊大得足以環抱宇宙,高遠得可以上與天齊,赤誠得能與古聖先賢肝膽相照,親切得足以把每人轉化為愛者而不想佔有他。這是馬賽爾的感召,也是陸神父的祈願。願以此數語與讀者們分享。
推薦序二
自我與實存:馬賽爾對沙特的討論
黃雅嫺(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提及存在主義,台灣人先想到的,就算不是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筆下那種風格怪異,以日記體寫成的作品《嘔吐》(La nausée, 1938),也會是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書中的那個苦悶疏離的異鄉人。的確,從來沒有一項思潮能如存在主義一般,深入台灣社會數十年,影響範圍由文學創作,到生活態度,乃至於思想探究,又深又廣。事實上,當時的法國社會,也還有如馬賽爾(Gabriel Marcel,
1889-1973)這樣,以充滿愛與關懷的絕對臨在來解釋人的存在問題。讀者或許會感到困惑:同屬法國存在主義,生長年代並不相差太多,撇開因車禍意外而英年早逝的卡繆,沙特與馬賽爾對於時代的回應,竟然相差如此之大?其實這一切都與兩人對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的回應有關。
馬賽爾曾在《實存哲學》(The Philosophy of Existence)第二篇文章中,以〈實存與人類自由〉(Existence and Human
Freedom)為題,分析沙特的小說《嘔吐》。這種傳統哲學無以討論的身體感,的確引起了馬賽爾的興趣,藉由沙特文學表現特殊手法,馬賽爾討論了此種表現下實存的可能基礎。馬賽爾認為,沙特討論身體的黏稠感的確是全書的關鍵,因為實存哲學中,並不以為笛卡爾的我思賦予最後的確定性,相反地最本質性的應該就是身體。但馬賽爾也提醒我們注意這種由「想像」所扮演的中介角色,即介於思考活動的實際經驗與嘔吐之間的中介,因為這種嘔吐乃是由思考所引起,來喚起我們的身體感。最終來說,馬賽爾通過沙特的小說,而不是先討論其哲學作品,無非是試圖以文學作品能比哲學論述承載更多討論實存問題的可能性有關。既然同為不願被學院寫作拘束的一員,也同為都有文學戲劇創作作品的成員,馬賽爾的討論方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沙特發表《嘔吐》這部作品約前十年,馬賽爾在《形上日記第二卷:是與有》一書中提及對於實存的身體感:「當我肯定一樣東西存在時,我常把這樣東西看成與吾體相連的,或看成能與吾體有接觸的,即使兩者之間只能有一種間接的接觸而已。只是我們應清楚指出,這個我授與優先性的吾體,不該為我是一個截然客體性的身體,它應該是『我』的身體。在我與吾體之間具有的奇異而親密的特徵(我故意在這裡不用關係兩字),實際上影響到一切有關存在的判斷(existential
judgement)。以上所言旨在說明,我們無法將下列三分:一、存在;二、意識到自己是存在著的;三、意識到自己是與一個身體相連的,就是說,是具『體』的(incarnated)。」從這段引文裡,顯然馬賽爾想解決笛卡爾以來的「心物二元論」問題,因而在後面一點的段落,馬賽爾繼續提到「關於這身體,我既不能說它是我,又不能說它不是我,也不能說它是我為而存在(客體)。立刻,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立被超越掉。」由這段引文來看,當時的馬賽爾試圖以意識來解決身心不可分離的問題,這是笛卡爾確立了我思作為確定性之後,幾乎後世每個哲學家都要面臨的問題。
但到了1938年沙特出版《嘔吐》一書,馬賽爾幾乎以註解的方式於1946年一月寫就此書評論。馬賽爾認為在沙特的思想中,重新提出了人的本質性問題,但對於什麼是道德?什麼是自由等倫理的問題,則未能展開。
沙特這本小說《嘔吐》,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並以日記體的形式,敘述一名歷史研究者羅岡丹因其研究遭遇困難,引發種種心理問題的同時,也連帶產生身體問題。小說主角羅岡丹一開始,便自承他確實有些難以啟齒的、拾撿骯髒廢棄紙片的怪癖。某日羅岡丹一如往常著迷於撿紙時,彎腰看到紙片上的字,他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自由的,不再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為他竟然被做為紙片的物給觸動了。對物體接觸的真實感,使得羅岡丹想起來,他開始有噁心的感受就是某日在海邊拾起小石頭時,由石頭傳到他手上的。而出乎意料的是,這種噁心感來自於手心,更精確說,是手心感到一陣噁心。對於這種噁心感,馬賽爾認為這是來自於主體初始的「滑動性」(fluency)經驗相關,而非出自實體自身帶有的「流動」(fluidity)物理感。因為在小說稍後的段落裡,就能讀到羅岡丹對於物體產生的噁心感,這種噁心感來自於一種主體自身產生的黏稠感。
馬賽爾在他的論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沙特整本小說軟黏感(Gooeyness)的確是傳統哲學家無法處理的關鍵處。對沙特來說,軟黏感乃是一種在成形過程中分泌液與黏稠感的體驗。這種用來定義自我存在的黏稠感,與笛卡爾哲學中以廣延作為身體感的自我定義,大相逕庭。沙特寫到 :
「我存在。這很柔和,多麼柔和,多麼緩慢,而且很輕巧,它彷彿半浮在空中。它在動。到處都有輕輕的擦動,擦動在融化、消散。慢慢地,慢慢地,我嘴裡有充滿泡沫的水,我嚥不下去,它滑進我的喉嚨,撫摸我---它在我嘴裡再次產生。我嘴裡永遠有一小灘發白的──隱蔽的──水,它磨擦我的舌尖。而這一灘水,還有舌尖,還有喉結。這是我。」馬賽爾以為,這種身體感,非常難以知性化(intellectualise)、概念化,難以定義,因為這種黏稠感是全然流動性的,沒有外在輪廓可言。另一方面,沙特以熱脂肪的軟動熱氣來描寫手的活動卻又有真實感
。沙特對於手的描寫的實在感,使得馬賽爾認為這與先前的黏稠感形成一組極大的對比。這對於身體與意識之間的對比,使得馬賽爾聯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中的主角:其於某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身體雖已然變形為蟲,以甲蟲方式行走,但思維卻仍然是正常人。
在沙特筆下的羅岡丹卻未必能如卡夫卡的《變形記》的主角那樣正常思考,這種「不能」時而會展現在語言的不連貫以及意識想要意圖擺脫有序且有意義的反思上:「思想是最乏味的東西,比肉體更乏味。思想沒完沒了地延伸,而且還留下一股怪味。此外,思想裡有字詞,未完成的字詞,句子的開頭,它們一再重複:『我必須結……我存……死亡……德羅爾邦(羅岡丹的研究對象)先生死了……我不是……我存……』行了,行了……沒完沒了。這比別的事更糟,因為我感到我自己應該負責任,又是同謀。例如這種痛苦的反應:我存在。啊,存在的感覺,是長長的紙卷──我輕輕地展開它……要是能克制自己不去想,那該有多好!我試試,我成功了,我的腦子裡一片煙霧...但它又開始了:『煙霧……別想……我不願意去想……我想我不願意去想。我不應該想我不願意去想,因為這是思想。』這麼說,永遠沒完沒了。」對於該不該繼續思想下去,以及隨之而來的身體感引發的反應,馬賽爾認為引發小說主角的實存感在於「想像」(image)。也就是說,在這部作品裡面,我的思想自發地將自我呈顯為如同太妃糖一般的黏稠感或者是如水一般的流動感給我。而在這裡,我的思想必須得把自己撤回,並且得把自己想像成某一種它看起來就是某個對象物那樣,這是因為思考引起想像扮演的中介的角色,讓自己介於思考活動的實際經驗與噁心之間。但這種主體的想像對比到實際的街景時,又呈顯為相當矛盾的對比。在一段身處諾阿爾大街的描寫,馬賽爾以為這種冰冷流動的空間,與實際的建築物成為了強烈的對比,也就是身處在這種物質之中,人的實存就被凸顯出來。馬賽爾認為,這種被經驗到的物質感並非一種存有物的多餘(overabundance
of being),噁心才是那個偶然與荒謬的經驗。
這種對自我感知的破碎,馬賽爾認為也體現在主角於公園對樹根的體驗而湧現的荒謬感上,亦即主角對荒謬的感受並非對於話語內容的「正常與否」,而是一種處境,與當下環境融合與否的反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馬賽爾認為在這段文字中,沙特以一種否定性(negative)來陳述,這顯然是受到了黑格爾的影響。更進一步來說,荒謬感的出現,即啟蒙的可能,並非以「光」或者正面表述,而是以「不是」來表述。這種「不是」未能肯定對象物之所是,而是以其「不是」來感受其所是;也因為沒有肯定對象物的是,因而屬性就溢出了對象物先前的客觀的「是」而出現了在主角看起來的「多餘」。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要談啟蒙,事實上不能不說「光」,因為「啟蒙」這個字就來自光。馬賽爾以為,如果要談光,那麼只能來自「我本身」(myself),而不可能來自主角所處的環境,換言之,能給出光的自我對立於自我所處的現實界。然而,這本小說裡的主角自我卻又無法肯定外界的特質,因而這樣的自我,就字源學來說是「eidolon-idol」,亦即不透明的自我,而這樣的自我始終貫穿著沙特的思想。
也正因為沙特並不以「光」來肯定啟蒙的可能性,這也是馬賽爾與其最大的分歧之處。沙特承繼了笛卡爾的懷疑方法,肯定了自我的確定性,而儘管他嘗試以身體的黏稠感來彌合身心二元論,但終歸只能停留在自我的內在性中,他人只能是地獄。對馬賽爾而言,存在本身無需懷疑,而應該是一種經驗上的驚喜,一種高興地情不自禁的體驗,那是我與世界的聯繫與融合。這種融合體現在我與朋友之間的一見如故,這種深刻的交流使得先前存在在我與他人之間的界線得以消失,進而是彼此交融、全心意願付出、合而為一的臨在(présence)奧祕體驗。這種體驗絕非佔有(having)對方,而是一同進入存有(being)的永恆光環中。也唯有對這存有之光的肯定,人才會有希望與尊嚴,這也是馬賽爾與沙特最大不同之處。
賀文
賀舊作新印
王文興(小說家、前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
廣受信眾喜愛的陸達誠神父,將在不久再版他的舊作,有關蓋布瑞‧馬賽(Gabriel
Marcel)的研究。這誠然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勝事。數十年來,陸神父和藹可親的笑容,讓無數見過他的人,都留下難忘的印象,但陸神父廣受喜愛還不止在於他的和善,他研究廿世紀重要哲學家蓋布瑞‧馬賽的著作,且是長時期,有深度的研究,尤招各界普泛的尊敬,故陸神父不只是可親受人喜愛,他的可敬亦長久受人愛慕。故陸神父數十年來廣受喜愛的原因,不只在於其人可親,亦在於其人,可敬。
近前出版社要我為這本新印的書寫幾句話。我首先感覺此舉我,恐怕,不勝任。原因在,哲學一門,我完全門外客。但因為我對蓋布瑞‧馬賽的興趣,我嘗試尋找了一些他的名言,乃發覺果真我能有若許共鳴,今特將最有感觸的幾則納在下面,稍加討論,庶算我的感想。
「音樂有時更近香水,而非數學。」
我完全同意,把音樂比成香水,的確是佳極的比喻。這等於是說,音樂完全訴之於人的,感性;而非人的知性。音樂的寫成,當然須仗嚴格的數算,近乎算術的複雜規格,但那是專家的事,作曲家的事,樂評人的事,對專家以外的大眾而言,只要用聽覺,用感性來呼應之,則已至全無憾矣,──香水的比喻,誠不能再好,以茲描寫感官的佚樂,且以嗅覺比喻聽覺,誠不能再好。
蓋布瑞‧馬賽又說:
「不管如何計較節拍,音樂中的生命力遠較算術和邏輯重要得多。」
意思和前一句相近。生命力指的是感性的力量,數學和邏輯指的是知性。
再來我讀後不忘的一句話是:
「整體來講,我個人哲學中最重要一點,就是堅執不退,和抽象心態奮戰終日。」
這話我也相當同意。凡接觸過抽象觀念的人,都知道,抽象觀念應該輪廓確定,清清楚楚,其定義必須說一不二,毫無模糊不清,模稜兩可的形象。
舉個例來說,試看〈老子〉的頭兩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裡的三個「道」字和三個「名」字,必須有固定的解釋,不能以俗語的語意待之。也就是說,第一個「道」和「名」字,必須是名詞,皆「天道」之意;第二個「道」和「名」須是動詞,第三個「道」和「名」又是名詞。而「常」字,須言「永常」之「常」,非「平平常常,貌不驚人」之「常」。故知老子的這兩句話,不是渾渾忽忽,茫茫如霧,他說的雖是玄理,但字面的界定絕不可抽象,也就是說,任何的空無概念,都不許有抽象的表相。我可以再舉一個「論語」的句例來證實馬賽的話。
「論語」的「子罕」篇,一章說:「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要討論的是最後孔子的回答:「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句回答,我們暫時給它三個不同的解釋。一是,孔子說:「君子住下來,定可蓬壁生輝,將來聲價百倍,何陋之有?」第二解是說:「君子可隨遇而安,不致介意,故何陋之有?」第三解是:「君子以內治外,將重內不重外,以致陋而不見,此地其何陋之有?」上列三個回答中,第一個回答恐不合理,因為那顯示孔子是個自大虛榮的人,他自信個已可增此地的身價。第二解跟第三解,都可同意,但應以第三解最理想,因為隨遇而安,尚是消極的態度,若以內治外,重內不重外,則是積極的人生觀,更有助於世道人心的進步。故,第三解纔是堅立如山,肯定不移的解釋。牠可擊退任何近於抽象,立足點不穩,意念含糊的解釋,也就是說,哲學的概念,必須絕對割切抽象,如馬賽所說:「堅執不退,和抽象心態奮戰終日。」
類似於此的名句,我還看到一些,以上三則,想來已足表達馬賽的哲學意念,將來如有時間,我當進一步接近此一現代哲學家。
自序
在「臨在」的道路上,貫徹忠信與堅持
本書原名為《馬賽爾的光環》,是筆者二十餘年來陸續發表的文章。每篇文章,不論主題有否提到馬賽爾的名字,都與馬賽爾的思想有關:或將他與另一位哲學家比較,或取用他的概念來發揮一個專題,或介紹馬氏本人的一個關鍵思想。總之,十八篇文章除了一篇是馬氏演講的譯文外,其他都是受到馬賽爾的啟發而寫成的。將本書命名為《馬賽爾的光環》可謂實至名歸。但在付梓前,發現馬氏一生關切的焦點不是他自己,而是存有,因此毅然將書名改成了《存有的光環》。既然不以「馬賽爾」命名本書,書中若干不以馬氏為主題的文章就更能得其所哉了。不過在《存有的光環》後加一副標題:《馬賽爾論文集》,倒是可以的。因為如上所述,本書各文都受過馬氏的啟發。
在台灣教哲學的同人中,教馬賽爾的不多。早期有項退結、鄔昆如、鄭聖沖等教授,稍後筆者加入陣營,不久關永中兄自魯汶大學念了雙博士回國,在台大開現象學、詮釋學、形上學、知識論等課,其中不少都提及馬賽爾。他也寫了很多馬氏的專題,以「與馬賽爾對談」為名結集成《愛、恨與死亡》(商務,1997)一書。他在接受《哲學與文化》編輯採訪時,坦認自己最心儀的哲學家是馬賽爾,並說馬氏尚有很多「寶」可供我人去「挖」。有這麼一位同好,實是筆者的大幸,可謂「學」不孤必有鄰也。感謝永中兄為本書作序。他謙稱之為「代序」,謹就按原意發表。文中提及的本書書名現已改了,既有上段解釋,不予修正。
筆者於六○年代叩入哲學大門之後,曾遇二位恩師,其一是唐君毅,其二是馬賽爾。兩位老師幫助我瞭解存有、關心「他者」,以及認同民族文化,使我爾後能在世局和宗教的變亂期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基點、體會非直線式成長的另類幸福。因此我在撰文時難以把他們兩位隔分;結果,一連串的反思多少變成了唐、馬兩位元哲學家的對話了。方家可從此角度來體認筆者思維的經緯。
本書十五篇文章中有兩篇是演講稿,〈從存在到希望〉是於1976年九月在台北耕莘文教院講的,由當時輔大哲四唐蓓蓓同學筆錄,稍後刊於《鵝湖月刊》;另一篇是〈比較沙特與馬賽爾〉,亦於耕莘開辦的暑期寫作班上講授,由沈錦惠女士抄錄,此文雖與稍後寫的〈有神及無神哲學對比下的宗教觀念〉有類同之處,但因場合不同,內容有異,不割捨兩文之一,似乎有其需要,謝謝騰稿的二位女士的優雅文筆,使二稿流利順暢,甚至好過筆者自己的文體。〈馬賽爾〉一文是拙作《馬賽爾》(東大,1992)一書之撮要,為輔大《哲學大辭書》撰寫,此文可對不諳馬賽爾的讀者提供全面的瞭解。若先選讀,能較易進入其他專題的內容。譯稿〈存有奧祕之立場和具體進路〉是馬賽爾於1933年在馬賽市作的演講。他曾兩次向筆者強調此文對瞭解他奧祕哲學的重要。它幾乎是馬氏形上學的袖珍本,細讀該文的朋友一定會體會它的魅力。此譯文十九年前在台灣發表後一直未受到應得的注意,希望藉本書的出版,喚起更多關切。
馬賽爾對存有的詮釋是「臨在」及「互為主體性」。筆者自幼從家中及信仰中對臨在有過刻骨銘心的體驗;稍後與許多「他者」持續接受臨在的恩澤,因此接觸馬賽爾的思想時,似乎找到了自己。今日能有機會將這些體驗訴諸文字,首先該向上述的親友與恩師們表達深邃的謝意:是他們幫助我體認了絕對關係的可能,並使我亦能協助存有散發其臨在於他人。這是一個一生的工程,要在這條路上走到底,需要忠信和堅持,但我相信這條路一定走得通。
今天我們(讀者與作者)有幸藉文字會了面,但願這份文緣能藉這次交會而擴大,使臨在的場域融合更多朋友,讓存有的光環瀰漫於中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