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蓋婭的終局之戰:直面真相,正視大地的臉
張君玫(東吳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Gaia is a tough bitch.
(Lynn Margulis)
You never said you'd do anything
You made excuses for your mind
Objected core the collective
Don't you dare forget it
Don't you forget it
Don't you forget
Don't do it
(Cat Power, In Your Face)
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的《面對蓋婭》(Facing Gaia)所包含的一系列演講可以是他給當代人的忠告,結合了科學、宗教、政治和倫理的思考,我們必須擺脫他稱之為「舊的氣候政權」的壞習慣。簡言之,拉圖告訴我們,要搞政治,就要搞真的,不要搞假的。政治的真假取決為何?沒有敵對,就沒有政治。
問題當然是,為什麼拉圖要強調敵對的政治,尤其是他稱為「生態的再政治化」(repoliticization of
ecology)。要理解這個呼籲,首先我們必須問的是,生態這個詞已經流行了那麼久,卻沒有造成根本的改革行動,甚至我們在聽到生態危機時,儼然麻木無感的情況,是為什麼?答案很可能就在於生態的(被)去政治化(depoliticization),亦即敵對狀態與意識的消弭。我們早已不知道為何而戰,沒有敵人,每個人都是敵人。如果我們還只是在講著人文和自然的二元對立瓦解,或是重新回到自然之中和諧共存,那都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是作戰的時候,但我們卻不知道該捍衛什麼。
拉圖在危言聳聽嗎?或許,這正是我們這時代人所需要的,正眼看看我們為自己和鄰人(存在)們設下的終局之戰。在第八講,也是最後一講中,拉圖說道,「活在終點的時間之中,首先是要接受會消逝時間的有限性,並停止忽略。」他甚至教大家,如果被質疑在散播末日論的危言聳聽時,該怎麼回嘴。反問是一個不錯的策略:那你呢?你活在哪個時間點上?你在哪裡?你在何時,何方,何地?拉圖反覆說著時間的終結(the
end of times),以及終點的時間(the time of the end),乃至於宗教及其他發明出來的各種時間,包括不會消逝的時間(time that does not pass),對照於那不斷在消逝的時間(time that passes)。所以,你在哪裡?你活在哪種時間裡?
如果不是此時,更待何時?如果不是此地,我們可以去哪裡?我們哪裡也去不了。我們注定要活在大地上,我們是被綁在大地上的生物(the Earthbound)。大地,蓋婭,並不是一般刻板印象中的母親,和諧、慈愛、養育與寬容,而是衝突、暴力,甚至好戰和鬥爭的,如同生命。正如拉圖引述和 James Lovelock 共同鋪陳蓋婭理論的微生物學家 Lynn Margulis
的名言,「蓋婭是強悍的婊子」。而這又牽涉到性別政治的動態,尤其當這句話是出自一位反叛的女性科學家,曾經以微生物內共生(endosymbiosis)理論撼動了現代演化論中以男性科學家為主導並以較大型生物為模型的典範。蓋婭理論所受的誤解,幾乎可以說完全映照了女性在主流社會中經常遭受的誤解。「大地女神」的女性刻板印象,完全背離蓋婭神話的實質內容。但重點不在於神話的敘事,而在於我們社會中人對於力量(force)的誤解。我們習慣用區塊切割的整體和部分觀點,層級的、二元的或中心的,儘管強調關係,依然不足以掌握動態的生命觀點和力量動態。就連系統的概念也必然在此結構化的觀點中產生誤導。蓋婭是力量,換言之,不能也不會是已經完成或邁向完成的整體。蓋婭也是大地的臉,就像我們的生物圈,這個行星的薄膜,一連串不曾停歇的連結和事件。
拉圖對同代人的演講,必然也是他的自問自答,就像我們在生態突變時代中的戰爭,也必然是不同意義和意象的人類或不再是人類的大地生物的戰爭。拉圖自問,他為什麼不顧同事朋友的警告,非但沒有遠離「蓋婭」這個神話名詞╱形象╱喻說,反而以此為名做了一系列演講?答案就在細節當中。拉圖為我們同代人,或是為我們同樣注定生死綁在大地上的存有,所講述的是我們大地的臉,以及這張臉上所發生的種種不同向度的歷史事件。畢竟,我們必須認知到一件事情,這張臉,也就是蓋婭,做為我們的棲居之所,從來就不是那被我們稱為「地球」或「大地」(Earth)的一整個行星,而是這座行星淺淺的表層。
臉是一個倫理符號。對身為人類來說,有一張臉,表示值得我們在倫理上關注。對身為動物來說,直視對方的臉卻可能是一種挑釁。在關注和挑釁,並不像乍看之下如此對立,而可能是類似過程的不同向度。在關注一件事、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同時,我們往往必須去挑釁那些習以為常的思考與方式。拉圖所呼籲的,生態的再政治化,相當程度上來說,也是這樣的關注與挑釁。我們必須願意去敵對,去涉入,去重新發明政治,甚至講白一點,去挑起對立。這些對立的本質,或性質,或自然,幾乎必然是反宗教的,但同時也是充滿信念的,批判的,以及引戰的,如同蓋婭。我們,無論你如何命名,如何定位,如何劃界這個我們,必須直面真相,正視大地的臉。
我們生活在終點的時間裡,但這個終點並不是任何固定的一點,也不是一直後退的地平線。這個終點的樣貌取決於你如何重新發明政治。拉圖很早就開始談論著人造物的政治,以及自然的政治,乃至於各種混合物、嵌合物和突變物的政治。在《面對蓋婭》中,拉圖對於變質區(zone métamorphique, metamorphic zone)的強調,
延續著他長久以來對於翻譯和轉化(translation)等過程的關注。我們必須重新發明政治,進行各種類別與力量之間的翻譯。因為,沒有翻譯,就沒有超越成見和框架的法律;沒有翻譯,就沒有多元存在的張力與衝突空間;沒有翻譯,就沒有能動力的重新分配;沒有翻譯,就沒有宇宙論的地圖重新繪製。沒有翻譯,就沒有政治。政治,有時候是一種翻譯和另一種翻譯的戰爭。
如同拉圖在第六講中所言,當有人把「終點的時間」(the time of the end)翻譯成「時間的終結」(the end of the
times),就會發現自己處於一種頭暈目眩的變質邊緣,亦即一種誘惑,召喚你放棄所有形式與樣態的時間,揚棄有限,躍入永恆。這種誘惑在各種敘事與慣習中無所不在,造就著貌似激情的忽略,以及深深刺痛的無感。反之,蓋婭的嚴厲形象召喚另一種政治,以及另一些翻譯:你必須直面真相,杜絕永恆的誘惑。我們是有限的生命,我們活過與活著的時間也是有限的,我們是會死的大地生物。我們正處於蓋婭的終局之戰,你呢?你在哪裡?
2019年6月9日,在台北浮光書店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