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重返榮耀
歷史如此晦暗難明,掩蓋的檔案一層、政治色彩的塗抹一層,時空的隔離好幾層,我們始終無法觸摸到真實跳動的歷史主體。
從家屬或當事人身上,我們有個別的記憶,卻欠缺整體的圖像;從學者的研究中,我們如頭戴探照燈進入地底採礦,卻難說成一個故事,我自己一樣突破不了。一次演講完,年輕人直接問我,你讓我們看了很多圖片,知道一些事,但如果我想告訴別人二二八是什麼?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說。
這成為不斷考驗我的問題。
年年二二八一到,現實就變得相當惱人。太陽花學運後,興起一波對台灣歷史的探索,受邀演講時我問年輕人能不能說出二二八受難者的名字,一個就好,全場鴉雀無聲。我們國家的故事、我們自己的臉孔,不認得;誰為我們犧牲,不知道。二二八年年放假,但二二八是什麼?
大部分的人說不清楚。就連國小五年級的學生都能懂得,如果只是緝菸血案的話,台灣菁英是不會被大規模屠殺的,但教科書還是這樣寫。更怪誕的是總統每年道歉,但政府到底哪裡錯了,講不清楚;每個政治人物都說要做轉型正義,卻不知道要轉到哪裡去。我在這巨大荒謬感的襲擊下,開始寫作,一寫,兩年,從跑百米的人變成跑馬拉松。
在這之前,我是紀念館的策展人,我寫展覽的文史腳本,跟藝術家一起工作。展覽無疑是更為視覺的,檔案、照片、新聞、日記、書信,我都必須尋尋覓覓且親眼看見,因我的工作是把這些承載著歷史流動、仍有溫度的物件帶到大眾目光下,讓人們藉此感知歷史。這種視覺的必須,變得很難去複製既有的看法或說法,也會對史料的輕重,產生不一樣的感知。
一場有靈魂的抗爭
二○○六年在撰寫台南二二八的文史腳本時,看到一則剪報,是二二八事發第三天《中華日報》的號外,頭版頭題寫著:台南市民大會要求立即實施市長民選。
對許多人而言,這是輕輕擦過的一則訊息,但我停留下來了。
我意識到群眾的力量,也看到清楚的民主訴求,我知道這是有靈魂的一場抗爭,而不是如過往所聽到的:「我父親什麼都沒做,就被抓走了⋯⋯。」有這樣的生命嗎?有的,軍隊殘殺下確實很多。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那跳動的歷史主體,那敢將生命燃燒獻祭給台灣的人,如果他們承受難忍之痛,讓子彈穿過胸膛,他們到底身處一個什麼樣的時代,面臨什麼樣的困境,想改變的又是什麼?
十年來我潛入歷史,找尋何以二二八時人人躍起。白色恐怖黑幕一片,今天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曾有過某種程度的不敢喘息、不敢揚聲,竟也不敢想像那黑幕降臨前,二二八世代曾有過的民主響動,激烈、熱情、鋪天蓋地。
而必須突破的還在統治者長年以光復之姿斷開的日本時代,對二二八世代的人而言,是同一本未撕完的日曆,沒有一天斷開過。所以我們必須重返,否則如何能了解他們的集體心緒,何以歡迎曲變了調,而以全面的反抗終結。我以兩個時代的掙扎,做為本書的序曲。
走過日本時代的自治運動,二戰一結束,一步跨過來,這些人還活著,對平等的渴求、對民主的追尋、對自由的嚮往,沒有不同,只有更加強烈。打開當時的報紙,你會看到面對政治惡劣,人民沒有噤聲,二二八世代的人全面反擊。
拆解統治者面具
而統治者的面貌必須被拆解,面具必須被摘下,我將當年的報紙,與民主化後才能看到的公文檔案,天天並列,你會清楚看見統治者如何張著兩張臉孔,一方面透過媒體說著人民想聽的甜言蜜語,但回到辦公室,他立即發電報請兵。何為轉型正義,就在揭露專制統治者的罪行,當時張著兩張面孔的,不是只有一個人,而是整個軍政高層。歷史留下清楚記錄。
如果統治者的謊言,在今天看來昭然若揭,這一切並非庸常,而是革命所得,且以生命為代價。官方媒體《台灣新生報》的日文版總編輯吳金鍊及總經理阮朝日,即是因策動報社改組,全面報導二二八反抗運動,不讓媒體受制於官方才受難的。
誰被強迫失蹤
而統治者到底在恐懼什麼?他的恐懼如此之大,竟以強迫失蹤的方式帶走二二八世代的領袖。到底誰被強迫失蹤?是媒體、類反對黨及法律界的領袖。這份暗殺名單,陳儀親手一個一個寫下,是目前可以看到的第一份二二八受難者名單,也是家屬口中在三月十日到十二日間,被帶走後一去無回的名單。今天民主國家的人都知道,這三類人代表什麼?民主血液澄清與否,他們扮演重要角色,他們也是有能力監督政府,甚至取而代之的人,但是卻遭專制統治者暗殺,至今不知遺體何在。
誰沒有父親,要承受這樣的痛苦,不知忌日何時,再又無墳可拜。更重要的是,他們是當時為我們爭取平等與民主自由的人,是國家要迎靈祭拜的對象,是轉型正義要恢復其榮耀的對象。
但國家既無對其民主貢獻的肯定,也從未正視此一嚴重違反人道的罪責。
我不否認,讓我有動力往前走的,是對其犧牲未受重視的難忍。
民主的進擊是我原先的研究理路,但心裡的遺憾是,我始終未能把當年武裝抗爭者的靈魂寫出來。一九九七年我在研究美麗島事件時訪問施明德先生,他一直提到他親眼看到學生軍拿槍與政府軍作戰,前面的倒下,後面的沒在怕,繼續往前衝。他用他的記憶對抗「冤魂論」,每見到一個二二八學者或受難家屬,他就抗議。我一直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卻始終沒有能力處理。
在長達兩年的寫作路程上,我不停絆倒,只知有犧牲的和平使節,每每隨著他們的遺書掉淚,卻不知武裝抗爭的嚴烈。因為沒有看到一手史料,我不敢下筆。但史料一直存在,只是我沒有走向它。直到有一天終於鼓起勇氣打給素未謀面的江榮森先生,他在電話那頭,跟我從暮色昏昏講到黑夜襲來,講到飢腸轆轆,一一為我解答七十年前《和平日報》記者張岳楊的新聞手稿,那些僅以代號註記的人名,究竟是誰。我終於聽見潘木枝、盧鈵欽及陳澄波等人,殉難前站在人民立場講話的聲音,我手捧當年的新聞手稿,顫抖不已,終於懂得潘木枝的遺書「為市民而死,身雖死猶榮」,是在怎樣的一個時空飄搖下,讓我得以完成「戰鬥曲」以及「殉難之愛」的篇章。
而雲嘉南地區武裝犧牲之烈,我以「亡者之姿」紀念他們不屈的身影。
武裝對抗逼出民主承諾
至於當時全台灣連成一氣要求縣市長民選,以此改換接收如「劫收」的統治集團,但同時又有武裝抗爭,這當中沒有關聯嗎?長年以地域為主體的研究及呈現確實切斷了某些可能的聯繫,我嘗試突破。
而嘉義的突破,是整體的突破,也才能大膽下筆,以軍事對抗逼出民主承諾,並非不存在於二二八事件中。嘉義的武裝抗爭確實對陳儀產生巨大壓力,迫使他在三月六日晚間宣布「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與他談判的條件:長官公署改為省政府、各廳處長盡量任用本省人、縣市長訂七月一日民選。
所以請不要再說台灣的民主是沒有經過流血的,三十二條要求中一條又一條、一條又一條寫著「任用本省人」,要的不是平等是什麼?傾全台之力要求縣市長民選,不是爭民主,是爭什麼?
民主運動的魂魄
本書於二○一七年出版,二○二二年增訂。由於我的關懷始終聚焦於遭密裁(暗殺)的受難者,所以進一步研究了「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而有第三章「民主奏鳴曲」的增補。此章改寫自我二○二一年出版的著作《二二八消失的政黨》,主要是闡明日本時代台灣解放運動與自治運動者,戰後以準政黨之姿,在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半年,發動爭普選運動,他們藉中華民國憲法通過之機,順風吹火,捲起民主運動浪潮,乃至與當局交鋒於二二八。
此一研究,更確立二二八事件為大規模的爭普選運動。所以,如果不是蔣介石派兵鎮壓,二二八的反抗運動已經成功,官派的、貪腐的縣市首長,終需下台。而陳儀及其所派縣市首長密裁與槍殺人民領袖,其實是專制統治者在憲法通過的時刻,仍不願還政於民的作為,其轉型正義的罪責,是殺害民主運動領袖,是殺害各地可能當選的縣市長候選人,這是台灣人民領袖遭到屠殺的重要原因。
一份密裁名單,透露二二八事件民主運動的訊息,更道出他們受難的原因。一步步努力著,盼台灣有一天還給二二八事件民主運動的魂魄。
這本書在二二八過往研究者所點起的燭光下前進,書籍最後的參考材料,應該是他們頭上的桂冠。最後感謝我的母親白美珠女士,讓我始終可以自由地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沒有她,我不敢說自己有能力把現實擋在門外。
而我所有的努力,只有一個心意,希望二二八受難者重返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