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明.湯顯祖《牡丹亭》
一、請放下偏見,正視兒童戲劇
請從想像一道光開始。
有一道亮燦燦的陽光降落在一棵樹上,樹上有一隻松鼠靜靜不動,不久飛來了一隻麻雀,在松鼠耳邊嘰嘰喳喳。
若以孩子的眼光欣賞這個畫面,可以想像成為一場戲:
麻雀:(問松鼠)你在發什麼呆啊?
松鼠:才不是發呆!是陽光問我,今天溫暖嗎?所以我要好好感受一下。
(麻雀學著閉上眼感受一會又急著睜開眼)
麻雀:好熱!好熱!我快被烤焦了!待在這不好玩,我要走了。
(急飛走)
(一陣微微的風吹來,松鼠再次閉上眼,露出神祕的微笑)
尋常的大自然景象,當我們轉換童心之眼,一切就變得不同,幻象如戲,以大地為舞臺上演著,故事內容簡單卻可以有趣。因為有想像,所以有故事創造;因為有故事表演,所以有戲劇;因為有兒童,所以需要有兒童戲劇。然而,當我們想進一步探索兒童戲劇是什麼的時候,卻發現不解為何兒童戲劇常被許多蔑視、迷思障礙著,以至於許多人看不清它,甚至不認為它是藝術。
讓我再說一個故事。有一次,在臺北牯嶺街小劇場等著看戲入場前,我不經意聽見身旁兩位年輕女生的談話,甲女拿了一張某兒童劇團演出文宣給乙女。乙女看了一眼,用非常輕鄙的語氣說:「兒童劇都幼稚死了!」
甲女:「不會呀!我上次看了一齣偶戲還蠻好看的。」
乙女:「妳真浪費錢!」
對於像我這樣長期從事兒童文學/兒童戲劇的教育、創作與評論研究的人來說,當下聽到這種對話,實在是很難過的事,真想衝過去跟乙女理論說:「不要這麼幼稚,一竿子打翻一條船。」
但我忍住沒這樣做,因為不可否認,臺灣許多兒童劇確實常給人如此印象。就我訪問所知,戲劇圈有人從來沒想過,也不願意跨足去編導演製作兒童劇的;就算有一部分人跨足了,但多數是抱著只是執行一份工作的心態,少了真誠創作的熱情,以及面對兒童該有的謙和態度,以為兒童好騙,隨便敷衍取悅一下就交差了事。以這種傲慢輕忽的態度面對兒童,當然把兒童劇的創作當作幼稚的小兒科,做出來的戲、表演出來的樣子就簡單幼稚了,然後惡性循環下去。比方演一個十歲男孩的角色,坐在地上哭泣耍賴,兩腳不停踢動,手還在兩眼旁作擦眼淚狀,嗚嗚嗚假裝在哭。若劇本如此描繪,演員也如此複製演出,完全是欠缺觀察,不夠理解現實中十歲兒童發展的偏差疏忽。兒童劇的幼稚化,正是這些人把它搞成低俗幼稚的。
我一方面坦誠確有此弊病,另一方面想藉此書來為兒童戲劇平反,因為用「幼稚」一詞就概括了兒童戲劇的面貌,是不智也不公平的。兒童戲劇像一座祕密花園,不瞭解它的人會誤解,以為它只是「兒戲」。只用「兒戲」心態看待與創作兒童戲劇的人,難掩歧視的心態,本身對兒童戲劇的誣衊態度就很可議!明代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初訪後宅花園,「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驚詫喟歎,轉用於此,意喻放下偏見,我們應該正眼面對,去關注兒童戲劇的深刻內涵,想想如何立足思考臺灣的兒童戲劇創作,同時放大視野去觀看全球兒童戲劇發展的歷史與現況風貌,走進這座花園,仔仔細細探究巡禮一番,方會知道「原來?紫嫣紅開遍」。
二、臺灣匱乏不全的兒童戲劇理論研究
既然我們肯定且正視兒童戲劇的重要,可惜臺灣長久以來對兒童戲劇的入門研究十分匱乏。外國研究翻譯不說,臺灣1980年後的兒童戲劇論述專書迄今只見陳信茂《兒童戲劇概論》、胡寶林《戲劇與行為表現能力》、黃文進和許憲雄合著《兒童戲劇編導略論》、鄭明進主編《認識兒童戲劇》、曾西霸《兒童戲劇編寫散論》、陳晞如《臺灣兒童戲劇的興起與發展史論(1945-2010)》、陳晞如《兒童戲劇研究論集》、劉仲倫《故事到劇場的循徑圖》等十多本,寥若晨星的著作,實在很難撐起完備的兒童戲劇理論體系,很難獲得學術界的重視,因此兒童戲劇在學術界始終很邊緣。
研究為什麼需要理論?是在觀察分析作品之後,試圖就作品生成的規律、作品的風格特徵、作品建構的生態系統,以及作品影響的社會現象等層面提出解釋,幫助閱讀理解,對作品產生審美接受或意識認同。誠如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
1926-2007)解釋,思考尋找理解文學藝術的理論途徑之重要性:「它們要能夠使認知變得客觀外在,並且將理解與主觀品味區分開來。理論因而變成了一種手段,來防止和解決印象式批評所造成的混亂。……因而,闡釋必須揭示作品的意義,這使得整個過程變得合法,因為意義代表著可用於教育目的的價值標準。」(伊瑟爾, 2008:
4)理論的使命是為了挖掘作品意義,並教育人們思考意義;理論可以成為創作途徑的指引,但不會成為創作的制約干擾。理論與創作之間應該是花與葉共生的美好關係,享受相同的滋潤與養分,但可以長出相異的豐美姿態。
屬於兒童戲劇活動或創作紀實的書籍,則有鄧志浩口述、王鴻佑執筆《不是兒戲:鄧志浩談兒童戲劇》、柯秋桂編著《好戲開鑼:兒童劇場在成長》、蔡紫珊等著《臺灣偶戲走向世界舞臺:班任旅東遊記》、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凝聚愛的每一哩路:「紙風車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感動紀實》、謝鴻文主編《風箏:一齣客家兒童劇的誕生》、董鳳酈《黑光劇在臺灣》等,則提供我們看見一些兒童劇團曾經努力過的創作推廣足跡,對理論建設亦有些微助益。而臺灣與兒童戲劇相關產量最多的是戲劇教育的書籍,尤其2000年後,因應九年一貫課程表演藝術被加入「藝術與人文」學習領域中,諸多兒童戲劇教學實踐方法順勢出版。
回溯臺灣兒童戲劇發展,1968年,中國戲劇藝術中心創辦人李曼瑰(1907-1975),鑑於國外兒童戲劇盛行,認為戲劇教育適合兒童身心的發展,又可帶動教學方法的改進,於是大力推展兒童劇運發展。不過,李曼瑰對於兒童戲劇的論述極有限,幸好李曼瑰以降的胡寶林、司徒芝萍、林玫君、容淑華、張曉華、陳仁富、黃美滿、朱曙明、鄭黛瓊、邱少頤、徐婉瑩、趙自強、區曼玲、陳晞如、陳韻文、葛琦霞、廖順約等人,壯大了兒童戲劇教育推廣與書寫的陣容,他們之中許多是從國外學習兒童戲劇或教育戲劇歸國的學者專家,多半立基於某種教育哲學來觀看兒童戲劇,偏重於教學實務與應用導向,並積極翻譯引進歐美各家各派方法,對臺灣的兒童戲劇教育推展貢獻良多。
整體而言,上個世紀的兒童戲劇研究,絕大部分是從兒童文學的學科觀點,或幼兒教育的實用功能出發,著述者多半是大學學院裡的語文教育系或幼兒教育系教授。臺灣兒童戲劇嚴格說來, 1980
年代後才有專業兒童劇場的出現,專業的兒童劇團越增越多,演出越來越繁盛時,但相應的研究卻始終沒能成長追上。對於兒童劇場的美學形態、本質、特色、創作意識、實驗手法、觀眾心理、演出批評??諸多面向可以論述,但這三十多年的收穫並不算豐富。那些語文教育系或幼兒教育系的學者們,從他們的論述看來,很明顯暴露出很少進劇場看戲,多半只從劇本或兒童教育概念紙上談兵。至於臺灣戲劇界,似乎更把兒童戲劇當作孤兒遺棄了,只有曾西霸、王友輝、汪其楣等少數學者曾有所關注。
黃美序和馬森兩位備受敬重,但非專事兒童戲劇研究的學者,偶爾也撰述文章論及兒童劇場。黃美序《戲劇的味∕道》重申兒童劇非兒戲,目的是希望我們要非常嚴肅、謹慎地去從事兒童劇場的工作。「兒童劇非兒戲」一槌定音,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指標,不僅有志兒童劇場創作者須遵守,兒童劇場的理論建設亦可奠基於此再深究。至於馬森《世界華文新文學史》三大巨冊,討論1980年代後臺灣的現代與後現代戲劇發展,亦涉及兒童劇場,但僅僅將兒童劇團點名介紹完後便匆匆停筆煞車,臺灣兒童劇場如何現代、如何後現代可惜都沒有交代。
不過,這就是一個縫隙,可以成為後人的研究切入點。總而言之,目前臺灣最需要的兒童戲劇理論,應該奠基於前人的研究基礎,再提升內涵高度,厚植思想與方法,從兒童、從劇場本質、從創作的美學等觀點去整合出符合當代視野的兒童戲劇論著,這就是本書的主旨與企圖。
三、願為兒童戲劇的理論點燈
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4)的兒童文學名著《小王子》(Le Petit
Prince),故事描寫到小王子離開他居住的B612星球,旅行到了第五顆小行星時,見到第五顆小行星非常迷你,且僅有一盞路燈和一個點燈人。那個點燈人每天不停重複點燈、熄燈。點燈人在小王子看來有點傻,他照辦信息的重複行為,有些僵固荒謬,可是小王子也承認他的行為有意義,有他點燈,就好像對天空增添了一顆星星或一朵花。點燈人與點燈,對自我工作的承擔與專注永恆,遂多了幾分浪漫詩意。
小王子追尋友誼,與各種生命親近,不斷衝擊著他的心靈與思想。引這段故事,正因為它使我聯想到兒童戲劇就像一個迷你的小行星,常被學術界忽視於廣漠宇宙中。但小行星雖小,卻蘊含無限能量。這顆小行星上,也需要一個點燈人不停重複點燈吧;但必須是自主甘願的,而不是被動照辦信息而已。燈亮,光照微塵,才能為天空增添一顆星星或一朵花。
這本書可以算是我未竟的博士論文的部分,是自我砥礪的實踐完成,但此刻無關於學位或教學升等,純粹是一份愛與熱情。對我而言,這本書也像寫一篇故事,誌記著我與兒童戲劇相遇、相親、相惜的故事。蘇軾(1037-1101)《晁錯論》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我沒有「超世之才」,只是有著熱愛兒童戲劇的初衷,有「堅忍不拔之志」,願在兒童戲劇研究的荒原上,像愚公移山寓言中的愚公,持之以恆的行動;也像《小王子》裡的那個點燈人,願重複又重複地談論著不要輕視兒童戲劇,奠定大眾對兒童戲劇最基本的認知。
戲劇本就是文學、音樂、舞蹈和美術等各類型藝術聚合於一身的綜合體,所以兒童戲劇的研究難度,就不能只從戲劇論戲劇,更不能像以往只從文學切入,我認為整個世界的兒童文學與兒童戲劇並進同行發展,所以要理解兒童戲劇,同時要理解兒童文學。但這還不夠,我們還需要從接受者(兒童)的角度思索,旁涉教育理論、兒童心理學、童年史、童年社會學(Sociology for
Childhood)、兒童哲學、美學等,皆是撐起兒童戲劇理論發展的支架。我的才力還未通達於所有專業學科,但有清楚的意識必須補強,因此沒有忽略閱讀與探索,更必須一直觀看國內外各類型的兒童劇,再一一實證建構出兒童戲劇的論述。
這本書收錄的部分篇章,有的曾在研討會,有的在期刊發表過,重新修訂與其他新撰的內容整編合為一帙,期望讓這座兒童戲劇花園顯得更鮮明有個性,感謝所有匿名審查的老師,或講評過的老師的指正。本書書寫架構編整出三個層次:理論、創作與教育,三者之間絕對互相連結。若以植物生命形成的過程為喻,象徵兒童戲劇是有機體,其生命之蓬勃應與兒童生命力之旺盛活潑相應。這般比喻想像,來自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山繆.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藉由植物的有機生長與文學批評結合,視文學藝術的創作也是有機的生命,以生產和成長為事物的「第一力量」。循此思維,認識任何事物無非是要瞭解它如何產生、延續、衰老、死亡,又化作養分再生循環(拉姆斯, 1989:
264-266)。當我們把單獨存在的個體組合呈現的複雜統一起來則成為美,從兒童的審美心理,從一齣齣兒童劇,到整個兒童劇場生態的考察,再擴延至作為一種藝術類型的兒童戲劇的本質、特色、價值、教育等層面的探究,兒童戲劇的有機生命必須被如此看見。
衷心感謝牽線促成此書出版的汪其楣老師,以及我在佛光大學文學研究所時期的戲劇理論入門馬森老師,還有在臺北藝術大學博士班時期授業的廖仁義老師,雖然無緣成為廖仁義老師的指導門生,但廖老師一直對我厚愛鼓勵有加,是他充實了我的美學素養,我深刻感念於心。還有當初在臺北藝術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的黃春明老師,承蒙黃老師精神支持,使我能持續堅定在兒童戲劇下功夫。
不要小看兒童,不要小看兒童戲劇,當我們心中立下兩道思想準則,兒童與兒童戲劇的奇妙奧義,那秀美的花苞,將如初陽照著花葉上清露圓潤,即將為你盛開。法蘭西絲.霍森.柏納特(Frances Eliza Hodgson Burnett, 1849-1924)的兒童文學名作《祕密花園》(The Secret
Garden)故事裡,一隻知更鳥引領著主人翁瑪莉,開啟了封鎖多時的祕密花園,進去一探究竟後,感受植物與自然帶給身心平靜喜悅的感受。這本書就像那隻知更鳥,正啼叫出兒童戲劇的美好清音,呼喚你走進來,將祕密花園的大門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