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夢裡的訪談
姚坤君找我為她的新書寫序後沒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和她在空蕩蕩劇場的舞台上來上一段沒有觀眾的雙口相聲,過程如下:
紀:妳既能演戲,又會教書。
姚:不敢當。
紀:每年系上的優良老師總是妳,我以前在政大或師大任教時還有一點機會,到了台大戲劇系以後就完全沒望了。妳是如何賄賂學生的?
姚:哪有賄賂?
紀:每次我經過妳的教室總是聽到學生們鬼叫鬼叫的,要不然就是在排練場跑來跑去的,這算上課嗎?
姚:總比讓學生睡著好多了吧。
紀:妳在暗示我不會教書嗎?要不是妳把學生搞得太累,他們怎麼會在我的課堂上睡覺。還有,表演可以教嗎?
姚:不好教,但可以教。我相信:天分無法培養,潛力可以開發。作為表演老師,我能為學生提供的是方法與路徑。我在這本書提到的就是面對角色時,演員如何加強自己的方式。
紀:這本書討論了三部劇作,《幸福大飯店》、《文明的野蠻人》以及《單身溫度》,妳說這三部都是「絕頂聰明」的劇本。妳演過我編的劇本也有三齣了吧,但妳從來沒說過我的劇本「絕頂聰明」。
姚:你不會寫女人。
紀:(頓)有道理,換個話題。全書裡我最感興趣的是「回到原點」那一章,尤其是關於演員的自我探索。
姚:近幾年我逐步發現,一個稱職的演員,除了要懂得探索角色以外,更要懂得探索自己。我的第一位表演老師常說,「劇場是探索人類靈魂的地方。」起初我以為這句話的道理就是:在劇場中,演員可以藉由探索角色,來洞察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性。然而,隨著閱歷增長之後,我才發現不管研究再多角色,其實演員的功課最終都是在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靈魂。所謂「探索人類靈魂」,其實不只是在探索角色或者他人,更是在探索自己;了解別人等於是在了解自己,而唯有接納自己,才能真正的接納別人。
紀:書裡提到希臘德爾菲(Delphi)神殿上「認識自己」(Know Thyself)的格言。
姚:對,但是,對於一個表演者,認識自己顯然是不夠的,她還得想辦法克服自己。
紀:這個道理顯然也適用於一般人。有一位哲學家認為,探索自我時,不能僅止於知道自己是「什麼」,還要有拒絕那個「什麼」的決心,如此才會出現改造自我的契機;他同時認為,一個人不是生下來就有主體,唯有在他改變自我或周遭環境的具體行動中,主體才會產生。
姚: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講得沒那麼深啦。重點是演員應如何學習活在當下,不能被內在的焦慮和恐懼吞噬。有些演員除了沉浸於「過去」,還過於擔心自己的「未來」;如果沒適當的化解就很容易脫離當下,例如像是想到:「天啊!我覺得我可能忘記下一句台詞是什麼。」
紀:我也有這種恐懼。
姚:你八百年沒演戲了。
紀: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夢到我是演員。
姚:你還真會夢。
紀:我很能夢。大約自二十幾歲起,有三種夢便不斷出現,一直到現在。其一,我發覺我在舞台的一邊,馬上就輪我上台,但我忘了台詞是什麼,急著問人找劇本,怎麼找就是找不到,還好每次到這裡夢就斷了,從來沒有真正台上出糗的畫面。其二,我夢見自己是考生,考試快結束了,我卻一題也沒寫,只會坐在那乾著急,還好夢到這裡就結束了,很奇怪,就是不會延續到交卷的那一刻。第三種有點難以啟齒,不過既然現在是夢裡,我就大膽地說了:我在房裡,有位女子敲門,我打開房門讓她進來時,才發現我身上除了一件汗衫以外,腰部以下一絲不掛,我很尷尬,很想趕快穿起內褲,但又不想做得太明顯,因此就一直沒穿上,所幸不管是哪個女子(每次的女子都不同,每次我都不認識),她都沒有驚聲尖叫,還展現一副見怪不怪的平常。
姚:你的夢還真有驚無險啊。前面兩種夢比較容易解析,不外是升學壓力或求好心切造成的「來不及」的焦慮;至於那個光著屁股迎接女人的夢太深了,我不敢分析。
紀:我自己也不敢分析。並不是什麼都要分析的。
姚:沒錯,演員有時也會掉進過度分析的陷阱裡。
紀:除了演員應「活在當下」,妳還提到「合作精神」,甚至暗示:老是抱怨對手演員「難搞」的演員通常是他自己「難搞」。
姚:很多時候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演戲如此,人生亦然。
紀:我自認難搞,認識的人也認為我這個人難搞,像我這種人妳有什麼藥單?
姚:沒藥可醫。
紀:謝謝,我的夢到此結束。
姚:其實,你的夢每到危險時刻便自動結束,這顯示即便在夢裡,你的防衛機制仍舊頑強如鐵,這又顯示你缺少冒險的精神。關於防衛機制,我書裡是這麼說的……
……醒來後,我決定不幫她寫推薦序。
紀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