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當漢生病走入歷史,我們學到了什麼?
范燕秋教授專研臺灣醫療史多年,她早在2005 年3 月就出版《疾病、醫學與殖民現代性》,到了2010
年又出了新版,可見她一直在追求與時俱進。現在,她聚焦於疾病人權議題。漢生病正是醫療人權的代表,自2,000年前迄今,由夏威夷到臺灣。范教授以過去二十多年樂生療養院之病人相處、文物收存與疾病人權的經驗累積,出版這本《隔離與回歸:戰後東亞的漢生病政策與醫療人權》,為這個潛藏於臺灣歷史數千年,在近代臺灣曾有數千人不幸罹患,而終於在21
世紀即將絕跡的接觸感染惡疾,做了完整回顧。未來若能伴隨「臺灣漢生病醫療人權文化園區」(以下簡稱「漢生人權園區」)的建立,融建築、史料、影像於漢生病博物館內,將是世界疾病人權的標竿與創舉。
人類平等的人權觀,在1968 年的思潮以後成為世界共識,但是醫療人權的觀念與實踐卻要更晚。至少在臺灣,甚至迄2000年代也未完全落實。漢生病(Hansen’s disease)過去在西方叫Leprosy,希臘文是「鱗片症」之意,指病人皮膚病變外觀,並無明顯歧視意涵,現在也仍有「WorldLeprosy
Day」(每年1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可是到了漢語「痲瘋」,日語「癩病」,臺語甚至直接稱為「癩疒哥」(骯髒),就很明顯造成歧視了。幾千年來,不幸罹患此病者被譏諷、被隔離、自我放逐,或甚至因對人生絕望而自我終結生命。病人在民間已受到種種不堪歧視,而到了1930年「樂生病院」落成以後,病人更遭受被以公權力強迫與社會永久隔離的坎坷命運。
在古代,這個病被認為是病人觸犯上天而被「天刑」。1873年,挪威醫師Gerhard Henrik Armauer Hansen 發現此病是由一種分支桿菌Mycobacterium 所引起,乃稱「Mycobacterium
leprae」,後來也通稱為漢生氏分支桿菌。大家終於瞭解此病實為與病人之接觸感染,不料反而引發官方及民眾更大恐慌,導致世界各地病人陷入被長期隔離的厄運。
漢生氏分支桿菌有一種很相近的親屬,就是大家甚為熟悉的「結核分支桿菌」(Mycobacterium
tuberculosis),所以兩者的感染方式很相似,都因為近距離接觸而感染。因為細菌生長緩慢,兩種疾病的進展都很慢,在長時間不知不覺中變嚴重。不同的是,結核菌會感染肺部而致死;漢生病菌的侵襲部位則是在皮膚及神經,導致駭人外貌(癩)及感覺、行動(麻)不便。但因不侵犯重要內臟器官,病人不會直接因器官衰竭而致命,卻反而因此形成一個肉體的慢性酷刑及精神的長期折磨。
怪異的是,結核分支桿菌的傳染力絕對不遜於漢生氏分支桿菌,而且更為致命。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有多少東、西方名人因結核病致死,但人類對結核菌卻沒有恐懼感,在古代有黛玉葬花,美化了結核病;日本明治維新的英雄,更有多人死於肺結核,而讓民眾對肺結核病人每每產生「淒美」或「憐惜」的感覺,而對漢生病人則如見鬼魅而迴避、厭惡,甚至拘之禁之而永遠隔離之。在無知的年代,人類對致命的結核病人不避不諱,卻又對不甚致命的漢生病人過度反應。
所幸,此病既是細菌引起,現代醫學就有可能去研發有效治療藥物。在20世紀初,民間已知古方之「大風子油」可以治療此病,樂生療養院才種植了「大風子樹」,日本的藥廠也有製造大風子油的針劑。但因注射部分疼痛及病人視力會受損,因此療效不佳。到了戰後,1953
年,美援經由農復會送來DDS(Dapsone),於是漢生病成為可治癒之病。此外,醫界也研發出其他藥物,如Rifampicin等。
因此,即令19世紀漢生醫師就破解了「天譴」的惡名;即令20世紀特效藥DDS 的發明,就為此症帶來解藥,幾乎都可完全治癒,但是病人卻因為肢體及功能的殘缺,社會經驗的凍結,又飽受生活周遭民眾的歧視,絕大多數不敢回歸社會,而寧願永遠自我放逐於當初被隔離的小天地。
2008年,筆者有幸擔任「行政院衛生署漢生病病患人權保障及推動小組」召集人。這是我與范燕秋教授及蘇惠卿教授這2位資深樂生人權關懷學者共事之始。她們2位,一在文史,一在法律,對漢生人權運動都挹注了多年的心力而貢獻良多。在樂生院內,她們為我介紹了1位當時已年近80的女院民周黃女士。她笑瞇瞇地向我說她原來的居處是「臺南濱町」。巧的是,這個「濱町」正是我臺南老家日本時代的地名。我再問她是何年來院,她的回答竟是「昭和18年」(即1943年)。她還向我抱歉,說她不會換算成民國年代,也無法轉換成今日地名。這讓我極為震撼,原來這位住我家厝邊的少女,在我未出生時,就已被迫離開臺南鬧區濱町的家,而送到這遙遠陌生又與世隔絕的「臺北州新莊郡新莊街頂坡角」的樂生病院。她在這荒野半山上被隔離的日子,竟比年過70
的我還多好幾年。她的人生,已凍結在她14 歲被送入樂生的那一刻。雖然她的病已痊癒,她的人生經驗已無法銜接院外的世界,因此,她寧可長居於此。
漢生病人用他/她們的苦難人生教導了世人,什麼叫做「病患人權」。在這樣的反省思維下,有識之士逐步修正了過去有歧視意味的病名,如「精神分裂」等。社會對病患人權或疾病人權的反省,要遠遠比種族平權、性別平權、婚姻平權要晚得多。但因甚為複雜,有些牽涉到宗教及民俗等等,迄今未能完全落實,有待我們繼續努力,在此就不贅述了。
我們可預見,數十年後,漢生病和漢生病人在臺灣甚至在全球,俱將走入歷史,這絕對是人類文明史的大事。回首人類史,2,700年前,孔子與弟子去探望冉伯牛時說的「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或電影《賓漢》中,二千多年前羅馬時代的漢生病人集體流放畫面,我們會嘆息、會震驚。但後世的人類將很難體會,歷史上曾有這樣的可怕疾病在人群中肆虐,曾有這樣的可憐病人在地球上走過。預計2024
年落成「漢生病醫療人權文化園區」,會成為全球文明史的標竿,館內的漢生病史料與影音,會成為世界疾病史寶貴記憶。而這本文集,則會是最好的註解。
陳耀昌|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