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幾年國內美學界在批判我的主觀唯心主義的美學思想中,常涉及我所依據的克羅齊的美學思想。一般人把克羅齊稱為新黑格爾派,其實他的美學思想更接近康得。不但他的直覺說是發揮康得的“無所為而為的觀照”說,而且在存在與意識的關係上,他認為本來“無形式的物質”借心靈綜合作用而得到形式,也還是康得的“先經驗的綜合”說的變相。所以他的美學思想還是屬於主觀唯心主義的範疇。他的基本錯誤就在這個主觀唯心主義的出發點,從此生出一些其他突出的錯誤;例如把單純感覺式的直覺混為藝術形象思維式的直覺,把直覺和抽象思維的分別加以絕對化,過分強調直覺為心靈活動,把藝術的表現媒介和傳達技巧看成和藝術沒有直接的關係之類。不過他對美學也並非毫無貢獻。在立的方面,他把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的對立突出地加以闡明了,儘管他沒有看到這兩對立面的統一;他把藝術的整一性(即無論是自然美還是藝術美,無論是這一種藝術美還是那一種藝術美,既然都叫做美,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也強調指出了,儘管他忽視了不同具體事例的差異性。在破的方面,他對於過去一些美學觀點的批評也替美學的進展掃清了一些障礙,特別在否定美學上的快感主義,聯想主義,“理智的直覺”說,同情說,鑒賞力與天才的對立說等方面。至於藝術與語言的統一說則是他首次提出來的,對於語言學與美學都有深刻的意義;不過關於這方面,我們還有待於進一步的探討。
像康得和黑格爾一樣,克羅齊是把美學看成哲學中一個部門的,他用的方法主要地是概念的分析和推演,所以他反對從作為經驗科學的心理學觀點去研究美學。我在《文藝心理學》裏,一方面依據了克羅齊純粹從哲學出發所建立的理論,一方面又摻雜了一些心理學派的學說。如果單從介紹克羅齊來說,我對他有些歪曲。因此,把克羅齊的原著介紹出來,無論是對於批判還是對於吸收,都是有益的。克羅齊自己在本書第九章裏也說:“過去的錯誤的學說不宜忘掉不談,因為各種真理都要在和錯誤鬥爭之中,才能維持它們的生命。”
這是十年前的舊譯,為了再版,我做了很多的文字上的修改。
朱 光 潛
1956年7月
第一版譯者序
我起念要譯克羅齊的《美學》,遠在十五六年以前,因為翻譯事難,一直沒有敢動手。這十五六年中我卻寫過幾篇介紹克羅齊學說的文章,事後每發見自己有誤解處,恐怕道聼塗説,以訛傳訛,對不起作者,於是決定把《美學》翻譯出來,讓讀者自己去看作者的真面目。
《美學》是克羅齊的第一部著作,它所討論的不僅是普通的美學問題,尤其是美學在整個哲學中的地位,審美活動與其他心靈活動的分別和關係。克羅齊對於哲學自有一個系統,美學在這個系統裏只是一個專案。他寫完《美學》以後,繼續寫了三部書——《邏輯學》、《實踐活動的哲學》、《歷史學》——才把他所謂《心靈的哲學》全部和盤托出。不過後來的三部書的要義都已在《美學》裏約略提及,所以《美學》這部書含有他的全部哲學的雛形,不能只當作一部專講美學的書去看。
克羅齊的文章有它的邏輯的謹嚴性,意思表達到恰能明白為止,不再去發揮,也不講究詞藻的修飾,所以表面看起來像很乾枯,有時像過於簡略,沒有一般寫藝術問題的文章那麼“美”。它的好處在精確不枝蔓。讀這種文章,如同讀亞理斯多德和康得的文章一樣,當然很費力;惟其要費力,讀者就要讀一句,想一句,不能走馬看花,或是只被動地接受,所以費力有費力的收穫。
我自己寫文章,一般以流暢親切為主,翻譯這書時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作風以求對於作者忠實。我起稿兩次,第一次全照原文直譯,第二次謄清,丟開原文,順中文的習慣把文字略改得順暢一點。我的目標是:第一不違背作者的意思,第二要使讀者在肯用心求了解時能夠了解。
因為原文太簡,有時援引中國讀者所不很熟習的學說或典故,所以我在譯文之後附著簡明的注釋。
原書分原理與歷史兩部分,我只譯了原理部分,所以書名也改為《美學原理》,這並非因為歷史部分不重要,而是因為克羅齊寫美學學說史,完全照他的直覺即表現那個觀點出發,與他的學說無關的一概從略。所以《美學》的歷史部分不能當作一般的美學史去看,對於初學者沒有多大用處。
我根據的本子是昂斯勒(Douglas Ainslie)的英譯本,1922年倫敦麥美倫書店出版(Benedetto Croce: AESTHETIC as Science of Expression and General
Linguistic,Macmillan&Co.Ltd.,London,1922),譯時並參照義大利原文本第五版。因為我發見英譯本常有錯誤或不妥處,原因在譯者的哲學訓練不太夠,而且他根據修正的是原文第四版(1909年版),克羅齊在第五版(1922年版)裏已略有更正。
朱 光 潛
194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