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襲擊義大利歷史學家的大地震
經歷過天災之後,人類看歷史的角度就會……不,看世界的角度就會因此改變。在一八八三年的義大利,倘若那位少年沒有遭遇大地震,我就沒有機緣寫下《武士的家計簿》一書了。
在義大利南部的拿波里一帶,自古以來就和日本一樣地震頻繁。打從古羅馬帝國時代起,就不斷上演著地震、火山爆發的災難戲碼。在拿波里的近海,有一座名為伊斯基亞的小島,島上遍佈溫泉。一八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這座島遭到地震襲擊。雖然是地區性的地震(地震規模五‧六),但是震央很淺,島上的溫泉小鎮卡薩米喬拉經歷十三秒的猛烈搖晃後全毀,推估震度應該有六~七級。
根據《紐約時報》所述,當時「上流階層的人大都在劇場裡觀賞表演」,到了晚上九點半,突然遭到猛烈衝擊。「米喬拉的民宅幾乎全部倒塌,至少三千人死亡」。根據年表記載,這場伊斯基亞地震造成了二千三百人死亡,不過另有研究指出死者超過三千一百人(《地球物理學紀事〔ANNALI DI GEOFISICA〕》第三十八期、一九九五年)。
當時,有一戶富裕的義大利人家,正在享受夏季的溫泉之旅。地震發生後,父母親、兩兄弟、妹妹都被壓在建築物底下,靠著蠟燭照明。經過數小時,他們被救出時,父母和妹妹都已經斷氣,只剩下體力比較好的兩兄弟生還。
兩兄弟之中的哥哥,就是日後的世界級歷史學家貝內德托.克羅齊。他被人救出時年僅十七歲,這對孤兒兄弟被父親的表哥西爾弗.史帕文特收養,史帕文特曾投身義大利統一運動,因功獲選為國會議員,還擔任過警政部長。他的宅邸就在羅馬宮殿旁邊,經常有義大利的一流知識分子進出。
克羅齊突然被丟到這樣的環境中,一時難以適應。他在自傳中提到這個時期的虛脫感:「遭逢到家庭災厄,感到茫然又失去自我……明明沒有生病,卻像是百病叢生……我的希望被剝奪,喪失了希望能夠帶來的喜悅。」他還用到了「地震憂鬱症」等等詞句,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不會瞭解的。「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悲哀最黑暗的時期。晚上,我把頭埋在枕頭裡,一心期望明天不要醒來,甚至還考慮過自殺。」(坂井直芳譯,〈貝內德托‧克羅齊自傳〉《十九世紀歐洲史》。)
但是,時間是苦難者的良伴,痛苦會持續一時,可是不會持續一世。克羅齊開始到羅馬的圖書館裡閱讀,在史帕文特家中認識的哲學家拉布里奧拉,帶他走入哲學與歷史的研究之路。他抱持著和笛卡爾相反的想法,領悟到「我在故我思」、生命走在理性前方的道理,將「生之哲學」與歷史連結,最後留下一句聞名於世、意義深遠的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人類生活在現代,為了生存,才需要回顧過去。所有的歷史都是透過現代之眼回顧過去,並且書寫下來,是在反映現代,因此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的一部分。歷史是那個時代的精神表現,歸屬於現在活著的人。克羅齊的思想給我啟發,讓我在日本經濟跌入谷底時,觀察幕末那段激烈變動的武士生活,寫下《武士的家計簿》這本書。相隔八年之後,日本遭逢大地震和各種天災,我們觀看歷史的眼光與價值觀也隨之改變。在近代化之前,社會受到自然環境極大的影響,這是以農業為基礎的自然經濟體的自然現象。大地震之後,歷史學的,不、應該說科學整體面對大自然的態度都應該更為謙卑,人類必須理解到自己的渺小。
當我們在面對現代的天災時,是不是該回頭看看日本史,重新檢視裡面留下的資訊呢。人類不該對自我的力量太過於自信,而要把大自然的力量納入思維之中,這麼一來,我們才能開拓新的視野。畢竟,我們在那場大地震中失去了太多重要的東西。
失去伴隨著痛苦。但是,在體驗到失去的痛苦時,我們要同時用正面的眼光看待未來。當我們要求生存時,過去的歷史正在向我們招手。就像克羅齊那樣。
後言
讓古人的經驗與睿智重新復甦
回想起來,我和災害史的邂逅是在十八歲那年春天。年輕時的我染上了蹺課的壞習慣,所以大學只念一年就離開了。我在那所大學第一次接觸到的歷史學課程,帶給我不小的衝擊,當時擔任教師的是水本邦彥老師。說來難堪,我是被那所大學退學之後,才知道他是非常偉大的老師,但是在上課時我卻一無所知。第一堂課時,老師分發給每位同學一張講義,對我們說:
「所謂的歷史學,絕不是只有政治史那樣狹隘,因為動物也有歷史,廁所也有歷史,大自然也有歷史,地震與火山噴發等災難也有歷史,而且這些都是和我們所生活的現代緊緊相扣的活歷史。」雖然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授課,我的記憶略有模糊,但我記得那堂課名為「日本的近世社會」。當天老師發下的講義,上面是有關淺間山噴發時死難的農民之古文書影印稿。接下來的九十分鐘課程,老師以古文書的記載為例,寫實講解歷史上的災害,那堂課我聽得很專心,這倒是記憶深刻。那是我小學、中學、高中時期從未學過的歷史,帶給我強烈的衝擊。
我在小學時曾經立志要當個歷史學家。現在回頭看看小學畢業紀念冊,上頭留下了「我在這六年來的歷史研究」等字句。當時不管是大人還是朋友,都不免懷疑「那些古代的事情能夠幫你就業嗎?」害我心情低落到谷底。所以在大學時接受災害史的課程,令我非常感動,原來「歷史學是活生生的,是我們現代人想要保命時不可或缺的學問」,我的自信也就此確立。
從那時起,我就投入十七世紀的環境歷史研究,考量到現在的少子化與高齡化,我試著探討人口及家族結構的歷史。從泡沫經濟崩潰後,我眼光轉向幕末維新期的社會大崩潰與生存下來的武士,寫下了《武士的家計簿》一書。不過在這段期間,我腦海中一直惦記著災害史。這二十年來,我持續調查武家文書,也同時四處蒐集地震與海嘯的史料。本書就是長年累積而來的成果。
將來我們要做好對應準備的自然危機有三種。第一是地震與海嘯等地理學的危機。第二是地球溫暖化所造成的大颱風與超大豪雨等極端氣候造成的風災、水災、暴潮、土石流等氣象學危機。第三是世界上的人類交流與恐怖行動日益增加,抗生素也難以克服的病菌、流行性感冒、出血熱等傳染病學的危機。本書唯一沒提到的就是第三種醫療、健康、傳染病的對策。
另外,在現代社會中,如何防止犯罪、抑制恐怖行動與戰爭、預防外交、迴避經濟危機都是生存重點。這些對策也可以從古人的經驗與睿智中找到。以後假如有機會,說不定我會寫一本「危機管理的歷史學」。
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出版了許多與歷史地震相關的書。其中大都是理科的研究者所撰述,書中仔細分析了地震與海嘯的實貌,極具參考價值。至於本書,則不是以地震和海嘯為主角,而是以人為主角,寫的是防災史。倘若讀者們能夠藉此向前人學習防災的智慧,與災害共處,並瞭解到災難會導致人類歷史產生變化,那將是筆者最高的榮幸。
二〇一四年九月磯田道史
推薦序
將歷史作為趨吉避凶之道 潘昌志
「我這邊是○○縣政府,請問該如何因應海嘯警報?」二○一一年東日本大地震發生時,筆者正在中央氣象局服研發替代役,當時氣象局發布了史上第一次的海嘯警報。雖然海嘯到達台灣時,已不到五十公分高,影響很小,在支援通報服務電話時卻突然驚覺,我們對於海嘯來臨時,「實質」的應變建議少之又少。在宣導或科普演講場合,我更深刻體會到,比起海嘯成因機制,大家更關心的是該怎麼逃生才正確。這本書正是一部良好的海嘯求生指南,雖然沒有什麼海嘯逃生SOP之類的建議,但從古人們的各種經歷,我們得知這些人怎麼倖存下來,更重要的是,災難當頭往往僅能依靠「直覺反應」,唯有將這些經驗內化成自身的求生本能,才有機會發揮作用。
東日本大地震後,我在一場公共電視舉辦的國際研討會「日本三一一的一堂課」看到一段極震撼的影片:來自日本TBC東北放送的記者武田弘克,播放了他在海嘯發生現場直擊的影片。地震發生時,武田先生離海岸線約五百公尺,影片就在他感受到地震後開始拍攝,他一邊採訪一邊搭乘計程車逃生,但因交通混亂,不得不棄車逃生。在海嘯的黑水湧至腳邊之際,武田先生逃進了一間三層樓的工廠,同時幫助一位行動不便的老婆婆,背她上樓。當老婆婆的弟弟將他的攝影機轉向樓梯的瞬間,洶湧而來的大水瞬間吞噬了周邊道路與平地。
只要武田先生晚十幾秒,我們可能就看不到這些影片。因此,許多演講場合,我都會將這段報導影片分享給聽眾,不用多加說明就能明白,海嘯來襲時的分秒必爭,以及什麼叫做「往高處逃生」的概念。如同本書的敘事方式一般,倖存者訊息中的寶貴經驗,比起制式的呼籲更直接有效。
最引人入勝的歷史課,便是讓你「身歷其境」的在歷史當中。作者磯田先生收集了大量文獻,透過作者本身的想像力,讓讀者有如身在歷史劇中,並用劇中的角色思考,體會天災發生時的狀況以及因應的方式,角色包括了武家、藩主,甚至作者母親也在其中。故事中天災顯現出大自然的無情,同時也襯托出「人」的溫度。
筆者對日本歷史的認識多半來自電視劇,從武士名將到公主大奧,筆者從大河劇中認識各種不同詮釋的戰國歷史,雖然題材豐富多元,但像作者這般將地震連結到豐臣家與德川家的興衰更迭,卻是頭一遭看到。先不管這樣的詮釋是否為真實情況,請先試想一下,在那動盪不安、建築技術與科學知識仍不足的時代,一次死傷慘重的地震,勢必會撼動社會,所以像是影響經濟,讓政治版圖發生變化,似乎也不太令人意外了。
這本書還有一些著墨不多,但卻讓筆者覺得十分迷人的地方,就是與這些天災相關的科學。作者雖非科學家,但他以歷史學家追根究柢的本能,探究並說明許多科學事實,譬如古人的計時工具、類似震度分級的方式,還有古人嘗試描述地震的行為,這些資訊提供了當時科學發展的程度,也說明了當時的人們是以什麼樣的背景知識來面對天災。這部分對科學家也是十分寶貴的資訊,如果未來有更多這樣的史料,或許對於古地震的研究,或是地震預測方式的發想會有更多助益。
書中近一半的章節談論了海嘯相關的災害史,而實際上,「古海嘯」是海嘯研究中重要的課題之一。幸運時,我們會發現大自然幫我們留下的海嘯史:海嘯沉積物與海嘯石。書中也有提到仙台、宮城發現的海嘯沉積物,是一種特別的「海嘯泥沙」;在沿海平原附近,當我們穩定的陸相泥土地層層序中,發現夾著幾層海嘯泥沙,便可以估算出過去當地海嘯發生的次數,同時也能用一些科學方法或經驗公式,推算海嘯的高度或是入侵內陸的距離。至於海嘯石,雖然書中並未提及,但它也是一種研究古海嘯的工具,海嘯引發的巨浪,遠遠高過颱風的暴潮,會將海底的礁岩沖上陸地。然而岩石只會記著它形成的年代,所以即使我們得知礁岩年代,也很難確定它被海嘯帶上岸的時間點,這使得我們對於海嘯發生的頻率難以推測,預防的難度也隨之提高。
因此,「歷史記載中的災害」對於科學研究也是門重要的學問,國內外也有不少學者藉由史書、廟誌石碑等記載推敲過去的地震、海嘯,就筆者所知如台灣地震科學中心、鄭世楠教授、吳祚任教授等都有整理相關資訊。然而科學角度與歷史脈絡的方式仍有相當差異,科學家重視的是資料情境是否足以呈現地震規模、海嘯高度,以作為風險評估;但像磯田先生這樣的史學家,則更加在意災害現場的人其所見所聞,相對渺小的人類該如何自救逃生,甚至有些地方或個人紀錄中,還呈現了世俗道德如何影響逃生的決策。在我看來,兩種觀點一樣重要,前者讓我們認識災害如何發生而不過度害怕,後者讓我們預先體會面臨災害時,人類會有多無助,而有心理準備,或許我們對於把天災這種不好的事放在嘴邊很忌諱,但因這樣的顧忌而不去了解,最後損失的必定是自己。
颱風過後,最心痛的新聞,莫過於各種土石流奪走的人命。比起地震,颱風已是某程度能預測的天災,八八風災已經讓我們知道瞬間大雨的可怕,或許開始有人注意到有些地方不適合蓋房子,也或許有人知道自己的房子蓋在不適當的地方卻無能為力,但並非什麼事也不能做,書中也提到「一旦發現不對勁,就要立刻逃難」的防災思維。雖然大自然的威力人類無法忤逆,但人類的科技和文明之所以不斷的進步,仰賴的就是記載下來的歷史可以讓我們引以為鑑,歷史也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寶物。我想面對天災,運用「天災的歷史」會是一個很好的趨吉避凶之道。這是一本好書,因為它開啟了這個道路,希望未來有更多這樣的研究與書籍能呈現在世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