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幾個世紀以來,西藏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個隱士國度。它的魅力隱藏在喜馬拉雅山的自然屏障及與世隔絕的神權政府之後。那個政府由代代相傳的達賴喇嘛治理,大家都相信每位達賴喇嘛是前任轉世而來。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的西藏文獻中,隨處可見外國人試圖偽裝成僧侶或隱士以潛入這個國家的描述。
如今,對外關上大門的不是藏人,而是中國共產黨。一九五○年以來,中國一直統治著西藏,但他們也是對外國遊客最不友善的守門者。拉薩有一個現代化的機場,裡面有漢堡王與自動提款機,把這個曾是聖城的地方,變成了敲遊客竹槓的陷阱,幾乎只讓中國遊客來此遊樂。外國人想要造訪中國所謂的「西藏自治區」,必須先取得特殊的旅行許可證。那種許可證很少發放給學者、外交官、記者,和任何可能提出尖銳問題的人。青藏高原的東部地區分屬四川、青海、甘肅、雲南省,理論上對任何持有效中國簽證的人來說都是開放的,但外國人常在檢查站遭到回絕,或不准入住飯店。
二○○七年,亦即夏季奧運的前一年,我以《洛杉磯時報》特派記者的身分搬到北京。由於申奧成功,中國政府提出許多改善人權、對記者開放門戶的承諾。然而,實際的情況是,這個國家的多數地區依然禁止記者進入,阿壩(Ngaba)就是其中數一數二最難涉足的地方。
阿壩地處偏僻,偏僻到它在英語地圖上是以中文念法Aba標示(發音類似瑞典流行樂團Abba)。這個藏語名稱對非藏人來說比較難發音,但聽起來像Nabba或nah-wa,端看你是以藏語的哪種方言來發音而定。
一九三○年代以來,阿壩一直是中國共產黨的眼中釘。每隔十年左右,阿壩就會出現反政府的抗議活動,並留下破壞與死亡的殘跡。西藏人謹守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Tenzin
Gyatso)的教誨,他因崇尚非暴力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因此近年來多數的死亡事件是發生在西藏邊境。在二○○八年的抗議活動中,中國軍隊向阿壩的抗議者開火,造成數十人死亡。二○○九年,一位佛教僧侶在大街上自己淋上汽油,引火自焚,同時呼籲流亡印度的達賴喇嘛回國。那起事件隨後引發自焚風潮,截至本文撰寫之際,已有一百五十六位藏人自焚,其中近三分之一是來自阿壩及其周邊地區,最近的一次是發生在二○一九年十一月。這些死亡事件令中國當局極為尷尬,完全戳破了中共聲稱藏人樂於受到中國統治的說法。
自焚的風潮開始後,中國當局便加倍防堵記者進入阿壩。他們在城鎮的入口設立新的檢查點,並安裝坦克陷阱與路障。城門的警衛會凝視車內,以確保進城的車子裡沒有藏匿外國人。有些勇敢的記者會踡縮在後座,像潛望鏡一樣舉起相機拍攝窗外,但成功潛入的機率不一。
記者是逆向思維的生物。有人要求我們別去某處時,我們就偏要去。我上一本書的主題是北韓,我得承認,北韓之所以吸引我,部分原因在於它對西方遊客來說是如此的封閉。我決定側寫一個西藏城鎮時,便把目光投向阿壩。我想知道中國政府究竟急著隱瞞阿壩的哪些事情。為什麼那麼多的當地居民願意以那麼可怕的方法來摧毀自己的身體?
西藏令我好奇的原因,大致上也跟其他的西方人一樣。雖然我不是佛教徒,未曾從遠東地區(或西方)的宗教尋求慰藉,我很欣賞西藏這個充滿靈性的地方,它激發了豐富的文化、哲學與文學,並在這個日益同質化的世界中脫穎而出。由於我學過中國歷史,對於中國入侵西藏與達賴喇嘛逃亡等議題有基本的認知,但我對藏人幾乎沒什麼了解,只看過一些誇張的圖畫把他們畫成臉頰凹陷的穴居聖人及開心數著佛珠的流浪者。二十一世紀在中國邊緣生活的藏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科技使世界失去了許多神祕的東西。上Google Earth點幾下,就可以窺探世界上最難接近的地方,但無法解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我非去阿壩不可。
這裡需要先做一個地理註解:基於一些歷史因素(原因稍後解釋),中國政府只把一半的青藏高原劃為西藏自治區。但多數藏人是生活在四川、青海、甘肅、雲南等省分的區域,那些區域雖然不屬於「正式的西藏」,但他們依然是藏人。近幾十年來,這些位於青藏高原東部的地區已變成西藏的心臟地帶,出了特別多著名的西藏音樂家、導演、作家、活動人士、喇嘛,包括現任的達賴喇嘛。
阿壩位於四川省,大致上是在青藏高原與中國大陸的交界處,使其貌似某種前線。前往阿壩,通常是行經四川的省會成都,成都也是中國新興的特大城市。
經過內有Gucci、Louis
Vuitton等精品店的華麗購物中心,以及一棟棟高聳的公寓大樓後,車子便開上了環城路,接著往北進入山區。這裡與阿壩之間的直線距離僅三百五十四公里,但穿過邛崍山要花一整天的時間。邛崍山是溫帶雨林,也是熊貓的天然棲息地。越過這座山是一個穩定爬升的過程,車子行駛在狹窄又蜿蜒的山路上,路面因岩石流下的溪水而濕漉漉的。到達高原後,樹木就消失了,視野頓時拓展開來。那轉折實在太突然了,彷彿踏入魔衣櫥後,進入了另一個維度。
四面八方放眼所及,都像是鋪了一大片綠色的地毯,隨著山地的輪廓上下起伏。在有關西藏的精裝圖文書中,西藏的天空總是蔚藍的,但我造訪西藏的那段時間(大多是春天),厚重的雲朵彷如一團團的棉絮,低垂在天際,遮住了山頂。沿路的村莊是由一群又一群的低矮土屋所組成。毛髮蓬亂的犛牛與綿羊對路過的車輛視而不見。沿路的重要地點都擺著獻給神靈的供品,藏人認為每個隘口與丘陵都有神靈。祈禱幡在日積月累的陽光曝曬下褪成淡粉色,在山脊上飄揚。
阿壩座落在海拔近三千三百米處,但高度不是很明顯,因為整個城鎮看起來相當平坦。市區就只是一條穿過草原的狹窄繁榮帶。主要道路是地圖上標示的三○二省道,它直接穿過小鎮,從一端開往另一端只需要約十五分鐘。二○一三年這個小鎮才安裝第一個紅綠燈,因為在這種鄉下地方,騎馬並不罕見,但如今大家通常是以機車或三輪車代步。多數老人與一些年輕人穿著名叫「朱巴」(chuba)的傳統藏袍,繫著腰帶。但許多人選擇在傳統與成衣的務實性之間折衷妥協,頭戴牛仔帽,身穿羊皮或羽絨做成的蓬鬆外套。婦女常穿著長裙。
阿壩的兩側矗立著兩座佛教寺院,有如書擋一般。寺院的鍍金屋頂反射著陽光,外壁漆成深紅與蛋黃的顏色。那是寺院建築專屬的顏色,與周圍單調的風景形成鮮明的對比。從東邊進入阿壩時,賽寺(Se Monastery)[1]就在第一個檢查站的附近。位於阿壩鎮西端的是更大的格爾登寺(Kirti Monastery),那裡是自焚的中心。
在寺院之間,街道的景觀是由一堆低矮的建築所組成,外面鋪著瓷磚,彷彿內外相反的浴室。一樓大多是店面,打開金屬大門時,可以看到裡面雜七雜八的商品,例如汽車零件、水桶、拖把、塑膠椅、廉價球鞋、農具等等。
中國在此地發展的當務之急,是給這個小鎮打上統一的印記。看板上打著中國人民銀行、中國移動通信、中國聯通的廣告。阿壩鎮是縣治(全鎮人口約一萬五千人。更大的阿壩縣,人口約七萬三千人),這裡有常見的單調鎮公所、一家醫院、一所大型中學,還有警察與公安局,它們都插著醒目的大紅旗。這裡就像中國西部的任何縣治一樣,但警車與軍車比他處更多。鎮上唯一的百貨商店外,經常停著一輛裝甲運兵車。高掛的攝影機記錄著進出阿壩的車牌。蓋著綠色帆布的軍用卡車常出現在主要道路上,往返於格爾登寺另一邊的軍事基地與阿壩之間。根據一項統計,約五萬名保安人員駐守在阿壩,大約是同等城市正常部署的五倍。
阿壩地處偏遠,所以中國的連鎖店與速食店尚未在此展店,但鎮上有許多中國的小餐館賣火鍋與水餃。幾年前,居民抱怨阿壩過於漢化,地方當局因此下令主要街道兩旁的建築物必須畫上西藏的圖案。畫著蓮花、海螺貝、金魚、華蓋的壁畫傳達出一種勉強擠出的快樂。與之匹配的是印有佛教符號的紅色金屬百葉窗。地方當局也要求中國店主在招牌上添加藏文,但藏人告訴我,那些招牌常拼錯字。我只能從一些招牌上的古怪英語來臆測那些店是做什麼的。
NGABA BENEVOLENCE AND GARAGE(阿壩慈善與車庫)
BRILLIANT DECORATION(精美裝飾)
我住在中國的七年間,精進了在青藏高原穿梭而不引人注目的技巧。我不想像那些十九世紀的探險者那樣穿著可笑的偽裝服,但我確實買了一頂圓點軟帽,以及亞洲常見的空污口罩。我穿著灰濛蒙的長外套與繫帶的平底鞋。再加上那裡經常下雨,我可以撐把傘,躲在傘下。
我設法潛入阿壩的核心,做了三次為期不等的旅行。我也採訪了生活在高原其他地方的阿壩人,那些地方的限制較少。印度與尼泊爾的西藏流亡社群中,有許多人來自阿壩。他們大方地撥冗與我分享回憶。我甚至偶然間在加德滿都遇到一個阿壩協會。在共產黨統治西藏之前的數百年間,阿壩是由自己的國王與女王統治,那些倖存下來的後代為我提供了該區與王朝的豐富史實。一位中國學者好心與我分享一些有關阿壩的中國政府文件及回憶錄的翻譯。對於本書專訪的所有人物,我也採訪了他們的親友與鄰居以證實他們的說法,因為我預期中國當局會宣稱書中描述的苦難誇大不實。
所有的人物、事件、對話、年表都是據實以報,書中沒有合成的角色,但我改變了一些名字,以免那些吐露事實的人受罰。
[1] 譯注:亦稱賽格寺、賽貢巴寺,全稱是賽貢巴圖丹喬列南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