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觀劇有門道
柯慶明(臺灣大學新百家學堂執行長)
《現代文學》在臺灣文壇所以重要,正因它並不是一個饒富財力的編輯、出版機制,而是一群熱愛文學、深具時代意識的青年創作者與批評者之聚集。僅以它的編輯群而論,它就培養了卓有成就的小說家: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王禎和、李昂;詩人:葉維廉、杜國清、楊牧等,以及兩位劇作家,姚一葦與汪其楣。
汪其楣在就讀臺大中文系之初,就已是受人矚目的文壇新秀,同學對於她在高中時代,即有多篇頗受好評的小說刊載在《皇冠》、《文壇》等雜誌,不免刮目相看;尤其在兼為導師的大一國文老師葉慶炳先生的鼓勵下—當時夏濟安先生已然離臺去美,葉先生已無須為《文學雜誌》挖掘人才,製造稿件,但他仍然會出像〈杜鵑花開時〉、〈重耳離齊〉這種便於小說寫作的作文題目,並且在批改完之後,要同學互相觀摹、討論,汪其楣之為班上頂尖才女,自然更加實至名歸。她因此創作了許多遠遠超過作文要求數量的小說作品。我因為對於她的小說有所體會與感動,就將意見寫成評論文字,以代替口頭討論,承她不棄,她始終將其創作讓我先睹為快,早年也都一一撰文以評回應。當年即對她說過「假如我將來在文學評論上有點長進,都是你的創作挑激出來的!」
當時臺大中文系的「現代」知識教育相當充沛,我們得修一門自然學科:「地學通論」(也就是後來所謂的「地球科學」),一門社會學科:「社會學」,殷海光先生用三本英文教科書教的「理則學」,另外則是「(西洋)哲學概論」,英文課除了讀選本,還得讀全本的《海倫凱勒自傳》,人人得背莎翁名劇的著名段落;自然我們得修「中國哲學史」,與基於西洋觀念而融會中國文學情境,洪炎秋先生教的「文學概論」。該課是當時臺大唯一的文學理論課程;外文系修的「西洋文學概論」反而是接近簡明歐洲文學史的課程。
大二我們上臺靜農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他早已從語文分離的角度,探討中國文學上「接近口語」與「整齊華麗」兩大風格主潮。他教「楚辭」充分利用了人類學、神話學等知識來作文本深沉意義的解讀。他更邀請以翻譯印度文學著稱的糜文開先生來教授「印度文學史」。我們「聲韻學」課程是以近代的「語言學」為依據,「文字學」的授課教師,上課會透過古代社會的文化人類學視野,來作字形字義之詮解,並且再三向我們強調會通「符號學」之重要,「訓詁學」的代課教師則進一步直接以「詮釋學」的理念來討論「訓詁」的問題。「聲韻學」老師會在該門專課上講解Gone
with the Wind(《亂世佳人》/《飄》);教「詩選」的葉嘉瑩老師會引波斯詩人歐瑪.開儼(Omar Khayyam)的《魯拜集》(The Rubaiyat),甚至會以法國電影《里奧追蹤》(That Man from Rio)來類比討論古典詩境。因而,當我們聽到現代詩人們在為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而大逞口舌之辯時,我們只覺得他們格局太小,知識不足。
我和汪其楣分別在大二、大三接下了系刊《新潮》主編的棒子,但其實是彼此支援,同時與班上幾個熱愛文學的同學一起來推動。首先我們要它必須具「現代」視野,真誠作這一代之可能創新的「新」,才能稱之為《新潮》而無愧。大家又皆想起此刊是承襲傅斯年校長與毛子水老師,他們在北大成立「新潮社」而出版《新潮》的淵源。他們用Renaissance(文藝復興)來作該刊的英文名稱,我們就更加開放的珍視、接納人類文明的各大傳統,而將中國文學納入世界文學的角度來重新認識它、評估它,並且在創作時擺脫各種必須受限於一時一地小傳統的格套(某些所謂「現代主義」不正是這種「格套」,一如八股?),而真誠地以自己的美感直覺與生命關懷,來表達出我們這一代人的深遠心聲,因而以創作新變的當代文學,與重估並汲取傳統文學之恆久不易的精彩與豐富,作為我們努力的目標。這算不算是一種不必然得依附某個歐美名家的主張,才能成立的「現代主義」?
大三是我們忙碌異常的一年,我們一方面修鄭騫(因百)老師的「元明戲劇」,聽他一支一支曲地為我們講解〈竇娥冤〉、〈梧桐雨〉、〈漢宮秋〉、《西廂記》以至全本的《牡丹亭》,另一方面則修王文興老師所授,閱讀的文本中沒有一個漢字的「現代文學」,也正一字一句的討論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與喬哀斯(James Joyce)的小說、佛洛斯特(Robert
Frost)的詩、與希梅涅茲(Juan Ramón Jiménez)的散文詩Platero and I等等作品。同時一方面各人的創作不斷;一方面決定不只在《新潮》上要刊出具當代見解與感受的古典文學作品的評論,更要以學院評論的規格來評論一些引起我們注目的當代作家:汪其楣選了司馬中原,我選了朱西甯。
約在此時起,先是王文興老師會將我們在《新潮》上刊出的創作轉載到《現代文學》上重刊;然後是王文興老師邀請了幾位在班上討論時意見較多的同學,各以己意撰寫《都柏林人》中分別選定的一篇加以評析而刊登在《現代文學》的「都柏林人專號」上。汪其楣和我都在應邀之列。接著我們亦應邀為《現代文學》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號」撰稿。
大四先是我們竟受邀加入《現代文學》編輯群;同時亦忙於撰寫各自的學士論文:汪其楣在鄭因百老師指導下,研究《清平山堂話本》,我則在臺靜農老師的指導下研究王維詩。其實汪其楣到從臺大畢業前,主要關注的文類仍是小說。我則因高中時即已購得全套《元曲選》,加上早已讀遍啟明書局所出版世界名劇譯叢,並且也讀完了朱生豪、還有後來梁實秋的莎翁劇作的翻譯,大二時還採貝克特(Samuel
Beckett)「無言劇」的形式,創作了第一篇〈無言劇:哭〉刊在《新潮》,正在構想第二篇。汪其楣所以記得我想教「古今戲劇」,可能是當時決定兩人的分工,若她教小說,「我就來教戲劇吧!」的戲言。其實我們心中所想的,原不只「古今」,還包括了「中外」,自然這是初生之犢的夢想,但對我們而言,文學原來就是不分國別、時代與文化的,它們都是人類精神的瑰寶!
汪其楣的深造選擇奧勒岡大學的戲劇系,真的使她有機會泛覽古今中外的名劇加上她力求完整地完成了教、編、演、導的全套科班訓練,以及她的能夠虛心禮敬中國傳統戲曲的演出技藝,她終究不只是在劇本上可以從現代觀點重估傳統戲曲的價值,事實上她也使它的表演型態,因為加以理論性的整理與觀照,使它重新有理路可循,對於現場的表現與演出,亦能提出一種美學來規範,而使它有門道可資評斷。
這仍是我們由《新潮》而至《現代文學》之現代主義立場的延伸與拓展,加上她自己的創作、編、導、演出的經驗反思,這些都是臺灣戲劇之回顧性與前瞻性最重要、最鮮活的文獻紀錄,我自然內舉不避親(同班好友!二度的期刊編輯夥伴,以及多年一起為現代文藝努力打拚的同志),請她將這些寶貴的文字,列入我主編的「現代主義文學論叢」來出版,自然她的創作劇本,我也希望能夠盡量列入,願大家跟我一樣的欣賞其間的宮牆之美與百官之富!
於臺大澄思樓308室
二○一六年六月
自序
感恩與珍惜
汪其楣
我中文系同班摯友柯慶明,是臺大出版中心「現代主義文學論叢」系列主編,他內舉不避親,而且還是像當年的「班代」一樣,催促我把有關戲曲的文章整理出來。感謝慶明的美意,唸大學的時候我的興趣在小說,我曾悄悄對他說將來我要開「古今小說」這門課。他馬上更神氣地接口:「我要開古今戲劇!」嚇了我一跳,戲劇在我們求學生涯中接觸得不多,系上也只有「元明戲劇」一門課。沒想到多年後走上戲劇領域的是我,而慶明常開類似「古今小說」的課,都熱門極了,五百多個學生濟濟一堂,聆聽他講文學講人生,看了真令人感動。從我們做同學起,交情超過五十年,那麼這就算我在他的宏觀的文學論述之外,幫他備著的微觀筆記吧。也感謝臺大出版中心的女士先生們把我的這本書編得如此賞心悅目。
看著這些上下三十年的閒散筆記,發現自己真留下不少觀覽好戲的證據。說「證據」二字不為過,實因年代久遠,三、四十年前的觀劇經驗,未必都能夠完整記得,但讀到自己筆下的歷歷如繪,果真是難以磨滅的賞心樂事。
意外而欣慰的是我竟然描述了臺灣自己培養的第一代京劇名角的情貌,胡陸蕙、郭小莊、還有他們這一輩的「大師姐」徐露,足以與京劇分庭抗禮的豫劇皇后王海玲。不意外而深覺慶幸的是,由於在文化國劇組任教的緣分,結識梨園前輩,來自京劇世家的梁秀娟女士、孫元彬先生、孫元坡先生,教崑曲的徐炎之先生,鼓王侯佑宗先生,而且還有機會在他們身邊記下他們的「口傳心授」,他們開闊的視野,作育英才的胸襟。
早年看京戲的「大禮堂」不少,單面的舞台並不全然適合這劇種的表演美學。好歹有著「出將」「入相」上下舞台的兩道門,後台也有穿場,上有頂燈,左右有前區的面光,舞台前緣還有腳燈,才把服裝穿戴化妝都襯托得光鮮立體。禮堂的場子不大,不用麥克風或小蜜蜂的時代,真是聽得正好。不久後有了「國藝中心」成為長年演出戲曲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三百天都有戲看。五、六個不同的軍種附屬劇團,主要是京劇團,包括空軍的大鵬、陸軍的陸光、海軍的海光、聯勤的明駝、陸戰隊的飛馬豫劇隊,以及私立的復興劇校。一年到頭他們挑戰不同戲碼,輪流演出,歲暮還有特別加料的封箱戲好看。筆記也從京戲寫到崑曲,就是曾被花部取代的雅部,還有秦腔,還有梆子,還有崑曲在南方的親戚梨園戲,以及我們臺灣盛行的歌仔戲等等。
國父紀念館、國家戲劇院等大型的劇場啟用之後,戲曲也在那裡演出,一切空間美感的秩序還重建不及,就開始自由發揮,並加強聲光諸種效果,至今依然。有時候變得很巨大,和精緻典雅的韻味距離越遠,好像也越用力了。是不是因此我的筆記就記得少了呢。這本書裡的閒散筆記,按照內容的性質分成三個部分,析論劇本及評介演出的文章收輯在前面,就用「案頭之書」和「場上之曲」來表示,簡稱「案頭」、「場上」。有著歷史人情和滄桑世態,也甚多少男之情和少女之愛,我喜歡講的《西廂記》和《牡丹亭》都在裡面。
凡是自己親身參與演出工作的就放在輯二,包括曾擔任編劇、導演、表演指導、藝術指導等各種任務的相關演出。排練場上,導演或舞監在呼喚全體,或提示演員時會說:「燈亮!」「燈暗!」這部分就用這兩個詞兒來標明吧。有《長生殿》,有《胡雪巖》,還有南管、藝霞、春美,和《拜月亭》。而發現我身在其中的,反而不願「說的比唱的好聽」,顯得篇幅較短,言語甚窮,是什麼沉默是銀的意味嗎?
第三部分,就是記下文前所提到的,我得以近身相處的前輩,和一些戲曲友好們,寫出我的懷念,和推廣戲劇藝術工作中的希望。「懷念」、「希望」就是這輯文章的名稱。
奇妙的就是,碰頭第一篇是談俞大綱老師的劇本和演出,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剛回國,他就約我去國藝中心,並且要我在文化藝研所開課,沒想到第二年他就去世了。這麼多年來,很多珠玉和泥沙都牽滾在戲曲的世界裡。而直到最後一篇〈從崑曲談起──分享人類文化的無形資產〉,前輩力挽狂瀾的身影又依稀浮現。我和同年代的許多藝術工作者一樣,年輕時從西方留學回來,學得專業本事,卻選擇依本土立命,繼傳統安身,多美好的過往啊,跟著前輩師長們,我在戲曲世界中開眼也開心,多年後拾掇這幾篇閒散筆記,懷抱曾有的激動,曾有的歡欣,曾有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