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從平凡生活品嚐厚實的生命滋味──看見活生生的娜妲莉‧高柏
每次我去帶領「心靈寫作」課程,如果有時間的話,都會簡單介紹一下娜妲莉・高柏的故事。
「她熱愛寫作,想要當一個詩人。她跟隨一位來自日本的片桐禪師修行多年,因此決定把生命中最熱愛的兩件事結合在一起,透過寫作來修行,不斷觀照自己的生活與心靈。她住在美國新墨西哥州靠近沙漠地帶的小鎮,因為她喜歡大自然原始荒野的氣味,認為越是單純、樸拙的環境,越有助於傾聽自己的心。她的房子是以廢棄的啤酒罐和舊輪胎搭起的太陽能環保屋,聽起來很酷……」
有時候,我還會把她網站上的一些照片投影在牆面布幕上。她坐在窗邊寫作、她跟幾位學生坐在戶外的漂流木涼亭討論作品、她與一群出家禪師微笑合照,以及她構圖活潑、色彩鮮麗的漂亮畫作。
我覺得,要介紹她所提出的「自由書寫」方法,讓她適度現身是必要的,因為這個工作方法是基於她對寫作意義的思索、對生命與存在的探尋而發展出來的。透過她的故事,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到自由書寫背後的精神與深意。
但是我對娜妲莉的瞭解也僅止於此。我所講的關於她的故事,都是從她的三本作品《心靈寫作:創造你的異想世界》、《狂野寫作:進入書寫的心靈荒原》、《療癒寫作:啟動靈性的書寫祕密》書中搜尋而來,再加上她網站上的簡介和訪談資料。這些其實是很片段的梗概,那種感覺就好像螢幕上的投影,你知道這個人很有意思,但透過二度空間的平面影像,你也無法再碰觸更多。
而這本最新作品《寫,在燦爛的春天》,卻讓她宛若透過3D列印,突然活生生且清晰立體地現身到我們眼前。
《寫,在燦爛的春天》是一種很特別的文類,很難給予簡單的歸納。它不像是一本自傳,卻在字裡行間裡透露且回顧了她一生的軌跡;它也不是結構端整的抒情散文,但每一個篇章裡都埋伏著一些句子和情感,輕輕地或深深地晃動讀者的心。
對我來說,這本書比較像是一篇篇的生活隨筆,帶著自由書寫的流動性,從點點滴滴的人生際遇和歡怒哀喜中,輕盈地捕捉著心靈和回憶的吉光片羽,在看似平凡的日常事件中品嚐出深沉厚實的生命滋味。
在書裡,她跟我們分享許多令人動容的片刻。九年級的某一個春日午後,導師突然一時興起,關掉教室的燈,要大家閉目凝神,傾聽窗外的驟雨;十二歲那年的夏令營,她第一次愛上網球,在猛力的揮擊中,為窒息的青春找到一個出口,幫助她擺脫猶太人的歷史包袱和家庭裡的陰鬱苦惱;有一次在咖啡館裡安靜打坐的呼吸間,她突然理解到父親離世時的最後一口呼吸,痛苦緩緩消解,他正跨越永恆,再見,再見……
還有一次,她來到日本京都北方的一個安靜小農村,去探訪片桐老師的故鄉。那天下著大雨,她不懂日文,一路比手畫腳輾轉來到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找到荒廢的小寺院,走進孤寂的墓園,雨仍傾盆下著。她拉下罩頭,脫下雨衣,在溼漉漉的地上,伏身拜了三拜,跪在碑前,撥開臉上滴水的髮絲,雨水淌落臉頰,向師父說:「我來了,雖然耽擱了許久,但我來了。」當時,師父已經去世超過八年。
因為她的敞開,書裡的每一篇文章,都讓我們跟娜妲莉的心靈更靠近一點點。
她把生活裡的每個片刻都當作修行。所以,書中許多小小的段落,都洋溢著淡淡的禪意。
她喜歡走路,帶著覺知走過熙攘的城市、冷冽的山路、蒼鬱的森林、曠野的草原。她慢慢地走著,專心專意,左腳提起,右腳放下,一步復一步。感覺自己的腳趾彎曲,腳跟離地,髖部移動,留心自己的腳步負載著自己。
她每天打坐超過四十年,變得越來越自由,隨時隨地都可以是禪堂。是什麼力量推動著她不間斷地去做?「我喜歡它的簡單、無言、直接,完全不同於人生的行色匆匆。每次坐下,我並不急於求取什麼。整個世界,自己的整個生命,全都回來了。可以品味自己的心,開始跟自己建立關係。這實在美妙──又不花什麼錢。需要的就只是自己的呼吸、一個墊子或一張椅子,一點點的時間。」她認為,打坐的目的是培養柔軟心。務必保持心的柔軟,善待自己。
書中還有許多篇幅談到寫作。生活裡的寫作素材源源不絕:初次約會、游泳、冰淇淋、媽媽過世後留下的老房子、在法國被狗咬、跟學生在咖啡館談天、山裡的迷路、簽書會、暴風雪、生病的好友、前夫、遺失錢包、藝術家的畫、街燈、車子拋錨、出生、變老、健康檢查、化療、死亡……。娜妲莉從不教導寫作技巧,她在意的是作家的心靈和眼睛。
「既然要寫,就要把你們真正的自己寫出來,把你們的所思所想寫出來。唯其如此,你們才能夠真正表達自己。」她對學生們如是說。
《寫,在燦爛的春天》誕生於此時此刻,剛好是《心靈寫作》出版三十年的獻禮。把這兩本書對照來看,是另一種閱讀的趣味。相隔三十年,娜妲莉對於寫作、生活與修行仍然維持一貫的態度,只是,作家經歷了更多的生命歷練,變得更成熟而深厚了。
而身為讀者的我們,也深深受到作家的鼓舞,在自己每個片刻的生活和寫作之間,不斷地探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我如何在流動歲月中的保持觀照,看見並悅納最真實的自己?」
這是永遠的功課。而寫作是最好的旅伴,陪我們踏上曲折未知的旅途,一起徐步前行。
莊慧秋/文字工作者、心靈寫作課程講師
序
我的寫作心得
有人對我說:「我喜歡妳的書。」
他們的意思我自然是懂的,但卻故意為難,帶點刁難。「哪一本呀?」我問,「我寫了十四本哩!」
照說應該感恩才對,還有人讀我,作品也還在,早年心血來潮寫下第一本修行的書《心靈寫作:創造你的異想世界》,竟然還幫助過一些人,光是想到這一點就開心。
隨著這本《寫,在燦爛的春天》完成,我又重回到香巴拉出版社(Shambhala),看來是個好兆頭。就像是畫個大圈圈,合起來了,功德圓滿。
《心靈寫作》三十週年的特輯出版,這本新書也同時問世。
我開玩笑說,這是老大哥《心靈寫作》帶著小妹《寫,在燦爛的春天》出場。但實際上《寫,在燦爛的春天》還更成熟些,把真正的重點交代得更明白,表達得也更圓熟。尋尋覓覓,透過這些故事,我找尋答案—如果真有答案的話—我是誰?我變成了誰?這立足於存有,藉助於禪修與寫作的人。
展現真實的生命,方法不一而足。在《心靈寫作》中,我承諾過我會繼續,這本書就是我的心得。盍興乎來,加入這深度修行,珍惜人生的每一片刻。我不能一個人走掉。此刻,我們在這裡,但不是永久。
導言
知更鳥來了
「聽雨吧!」三月的一個下午,剛上課,我的九年級導師克萊門先生一邊關掉了燈一邊說道。他並不是要我們拿雨來寫作文或做測驗,就只是要我們聽而已,隨我們怎麼聽,甚至可以趴到桌上。
平常的上學日,短短幾分鐘,我們體驗到了空間的向度,意識到存在於教室外面的某些東西。驟雨打在人行道上,彈跳,滲入草地,敲擊窗戶。那是一種無需大腦思考就能認識的不可知與神祕。我感覺雨,嗅著雨。雨,流過我的血液。
六分鐘後,克萊門先生打亮燈,才一回神,我們就一頭栽進《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告別那一口真正的靈感泉源:一種扎根於身體和呼吸的感受。儘管喬伊斯的小說每頁都環環相扣,我們卻只是拆解、分析,並不曾真正融入其中。
這六分鐘,或許因為有別於平常按部就班的日子,它有如一個虛懸的子句,和整個句子的其他部分全然沒有關係,所以力量格外強大。雖然一直要等到二十四歲我才真正執筆想要寫些東西,但那天,一顆作家的心已經在我裡面誕生。從那一刻起,作夢就成了天經地義。野放直覺於常軌之外,但同時也品味人世故,最後,長出生命的果實。那個下午—那個星期三—解放了我。那一場豪雨是屬於我的。
作家的使命,無非就是肯定人生的經驗,將之尋回,加以表達,不使湮沒。這是一種要花心力的活動,要用到整個身體—肺臟、肩膀、雙手、腎臟—和超越肉身的,包括記憶、夢幻、想像,融合有與無,是一種時間的鎔鑄。
* * *
畢生從事寫作與禪修,二者已經渾然一體,不可分割。藉由一切可見之事,一切不可見的皆自行揭露,纖毫畢現。寫作已是修行。在那裡我面對自己,泊碇奔流的思緒與聯想。透過寫作,我心日益堅強,卻不執著。貼近觀照人生的苦痛,見證生命的轉化。筆行於紙,或雙手遊走於鍵盤,都是一種自信的培養,是一種覺醒的修煉。
一九七八至一九九○年間,我在明尼亞波利斯追隨日本禪師片桐大忍習禪。黎明即起,一整天,長達一星期的修行—匍伏,誦經,接受嚴格的戒律和考驗—多年下來,我找到了讓自己獻身寫作的熱忱與決心。
追隨片桐大忍以來,有三條顛撲不破的原則,成為我漫長寫作生涯的圭臬:
一、無論任何情況,持之以恆,無有藉口。
二、 不離不棄。即便是孩子跌倒,傷口需要縫合,便在家屬等候室裡也寫。就算老師撕掉了你的作品,也還是把它當作教訓。總要堅持下去。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和目標。
三、 積極作為,樂觀面對。這是我離婚時大忍對我說的話。積極作為,並不是要你把一座山移到愛荷華州去。有的時候,就只是叫自己起床,刷個牙洗把臉。即使寫的是強暴、種族歧視、貧窮、癌症,只要是在寫,就是積極作為。你講了出來;你挺身而出了。
成為一個作家並不容易。總要剝掉好幾層皮的。你說你的,別人往往並不看在眼裡。大忍這三句格言,我奉為圭臬。
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在《寫作的要素》(Essentials of Prose)中所講到的四要素,則為我走這條道路提供了勇氣:
隨時接受失敗。
謙卑、開放、傾聽。
自己的經驗、言談、知識,自有其尊嚴,應該不怯不避。
熱愛生活。
二者兼取—決心與熱情、實踐與勇氣、凱魯亞克與片桐大忍—為追求作品的精益求精提供了關鍵的核心;在面對批評、抗拒、厭煩及情緒與欲望無常時,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 * *
書名「寫,在燦爛的春天」,指的是你以為一切已了無生機之際,巨大的能量卻迸發,生命似泉水噴湧而出:連翹叢2初綻的黃花一湧而上。知更鳥來了—剛才還在想,牠們都到哪裡去了—灰白鴿子棲停電話線上,悲鳴的低吟氾溢空際。
我有過許多美好的春天,但最感不可思議的則屬明尼蘇達州的那個春天。華氏零下四十度的北方寒冬之後,總以為大自然已死,永遠凋零了。但接著,生命的力量紛紛自榆樹、樺樹及柳樹竄出,小小蕃紅花探出頭來撐開封凍的大地。這是怎麼辦到的?
春天是一種力量—沒有偏私,潤澤萬物,普被眾生—更勝於我在那堂英文課裡聆聽的那場驟雨。新墨西哥州的這個二月格外暖和—華氏五十多度,日復一日—而國內其他地方,甚至亞特蘭大,天氣卻異常酷寒。但我在聖塔菲的家竟無異於北極。我的雙手雙腳始終冰冷,無論什麼都無法使之暖和起來。健康報告很糟。心臟無力,夜來不寐,躺在床上空想直至破曉,肩聳如弓似球。總覺得自己死定了,過不去了,但二月還是轉入了三月,三月又轉入了四月。
在禪裡面,春潮(the Great Spring)是對覺悟的一種形容。是障蔽的消散,是苦痛的解除,是先前滯塞的道理豁然貫通,是對無常的無礙接納。春天包容一切,無一忽略,無一遺漏,縱使畸形怪異也不會棄之不顧。在此一廣袤的場域中,萬物得以發現自己。
這本書就是要來談談我發現自己的一些過程—打破禪修的某些老規矩,發現新的生存方式。
在本書中,我探訪了一個更為遼闊也更為深邃的領域,以同為讀者、作者、探索者、教師、人類的身分省察自身,同時留心、擁抱並記錄那些推動我們向前的時刻—縱使一路行來不免迂迴。既要活得別開生面,便免不了尋覓、徬徨、曲折、跨越,但毋忘寄筆於紙,反覆再三,反躬自省。對藝術家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呢?
凡人皆有死,沒什麼可懼怕的,不過是一個契入鮮活生命的楔子而已。到頭來,我們都得面對死亡—和生命—如同古代禪宗故事裡那位十字路口的老婦人。當兩個迷路的和尚,徬徨無計,向她問路。她手一指,答道:「一直往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