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生命之實相,猶如水中月,空中花。一池春水,經不起微風輕撫;春風大雅,漣兮漪兮,但見粼粼波光。只有在風平浪靜時分,碧波一鏡如洗,才能如實影映出春花秋月。
每一次進行心理晤談或督導之前,我對自己要求,務必心思放空,靜如止水。當事人所描繪之人、事、時、地、物,如水中撈月,虛者或為實;似鏡裡觀花,實者或為虛。我時時警惕自己,無論虛實,靜水才能映月,真空才可現花。
心理諮商工作上積累出來的理念,很自然的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哲學。這些諮商工作經驗,無論是教學或實務,所見所思,筆耕為文三十六篇,讓我想起那些鏤空的文字。
臺北近郊的水月道場,一部《心經》,兩百多字,水刀切割,鏤空高懸。陽光穿透每一個字的肌理,只見鏤空了的文字,映灑在廣大的虛空。隨著光線的移動,文字映現成光影,隨著分分秒秒,蓮步輕移,其道其理,不住於一處。不染文字,不染塵。著染文字,即失卻真理;不住文字,更能揣摩文字所要傳達的本質。
回顧我這些文字,落筆之際難免有所求,此求究竟指向何方?
心理諮商工作讓我時刻思索:人何以受苦?人何以離苦?苦的處境大多是艱澀的,或有人苦中掙扎,與苦相搏;也有人與苦同在,與苦相忘;更有人苦中尋甘,藉苦昇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其究竟本質受到水與鏡的折射,呈現出撲朔迷離的表象。
狐狸在離去前,對小王子道出一個簡單的秘密:「只有用心,才能看見;本質上的東西,用肉眼是看不見的。( It is only with the heart that one can see rightly; 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在諮商情境中恍兮惚兮二十餘載,我想要捕捉這些看不見的東西。回首燈火闌珊處,總是若即若離;瞥見或一或二,轉瞬間又失去了蹤影。
水月鏡花之實相,是用肉眼看不到的。莫道煙花不堪剪,欲上青天攬明月,不靠技法,要用心法。
如是觀,在《張老師月刊》連載了斷續三年的「觀諮商」與「諮商美學」專欄。或問,諮商之中,何美之有?文字中所能憑藉者,係透過許多諮商工作中當事人與我「充實照會」的經驗。充實會讓人感動,即使發生在片刻瞬間;或許是默然相對,或許是靈犀相契。
撰寫這些文章的幾年間,只要提起筆來,這些真真切切的畫面自然而然的浮現出來,像是《小王子》之中的「風兒吹拂麥浪」。一個畫面帶出一個畫面,一個字帶出一個字,它們用它們想要表達的方式,傳達出期望之中,卻又是意料之外的訊息。如是充實,如是之謂美。
這些文字所提到的對象,無論描述位格是「我」「你」「他」,已然融入了我的生命。原先,我是我,我和他們的關係,是「我與它」(I and It)。一次又一次的接觸,一次又一次的默會,有時分開,有時一體,或者存在於兩者之間。「我與它」因此逐漸成了「我與汝」(I and Thou),我也因此再也不是原來的我。
蒼茫之中,因為那些時光,生命,有了質地與重量。
這幾年來,書中每一篇文稿的雛樣,都要讓妻子瓊梅細細看了,她點頭,這才送出去發文。皺個眉,展個顏,筆墨交心,猶勝過多少舉案之情,畫眉之樂。
求著即轉遠,不求還在目前。本質之所以為本質,原來面目,難得窺見。有緣如是深戲,雖不中,亦心滿意足矣。
金樹人 謹誌
二零一四,濠江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