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導言
這本書收集的文章,大多數都曾在一些刊物上發表過。但我在結集時對每篇都略作修改,使本來獨自成篇的東西放在一起,互相能有一點聯貫和照應。書的內容涉及許多方面,有些是討論傳統、現代與後現代問題,還有的是緬懷曾給我極大影響的兩位學界前輩,即朱光潛先生和錢鍾書先生,而能夠把各篇文章聯貫起來的主題,則是希望打破狹隘界定的各種分野,以盡可能開闊的眼光來看待我們周圍的生活和世界。錢鍾書先生曾在一篇文章裡說,「由於人類生命和智力的嚴峻局限,我們為方便起見,只能把研究領域圈得愈來愈窄,把專門學科分得愈來愈細,此外沒有辦法。所以,成為某一門學問的專家,雖在主觀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觀上是不得已的事」。
我所敬重的學界前輩,就都具有開闊的眼光和胸懷,決不以做某一學問的專家為滿足,而總是超越學科、語言、文化和傳統的局限,由精深而至於博大,由專門家而至於中國文化傳統中所謂通人。我借用本書一章的篇目,以《走出文化的封閉圈》為全書標題,正是希望能突出這種不受任何範圍局限或束縛的精神,使自己的視野能夠儘量開闊,由一己的局限而嚮往於學術之無窮。我在朱光潛和錢鍾書兩位先生那裡見到的,正是這種超越文化封閉圈的精神,也正是這種精神使我在思考傳統與現代以及後現代問題時,力求有自己的見解和立場,不趕時髦,不隨聲附和,更不把東西方文化作簡單的對立。
文化相對主義與西方的東亞研究
當代學術的發展,一方面的確把專門學科愈分愈細,另一方面又逐漸有分而複合的趨勢,即跨學科或科際整合研究的出現。然而人文學科雖也提倡跨學科研究,但在涉及東西方文學或文化時,很多人好像以為語言和文化的鴻溝無法跨越,所以他們不大願意承認在文化差異之外或之上,有什麼共同或帶普遍性的東西存在。一些西方學者對東方和東方文化,總是帶著欣賞異國情調、品嘗異國風味的心理,視東西文化為南轅北轍,互不相交,甚至使文化差異成為非此即彼的對立。這種獵奇心理往往造成東西文化之間相互瞭解的障礙。在科學技術方面,由於有比較實際甚至客觀的標準,有多數研究者達到的共識,這種文化相對論不可能發生太大影響。例如在數學、物理或生物學等領域,就很少人會主張因研究者或研究對象文化背景的不同,在研究方法或結論上會相應產生根本的差異,也沒有人會提出西方的物理學和中國的物理學在本質上有什麼區別。即使有人提出這樣的理論,大概也很難在自然科學領域得到行家認可。然而人文學科的情形卻兩樣,說物理之同天下皆然,大概不會有很多人提出異議,但說到心理人情普天皆同,就有不少人會反對。人文研究的性質決定了在各種論述之間,不會有如自然科學那樣較嚴格的驗證方法和較明確固定的結論,有關文化背景本身的論述具有重要意義,於是文化相對論在各個研究領域都產生極大影響,強調文化差異也就有可能走到極端,乃至否認任何普遍價值觀念的存在。
在西方漢學和整個亞洲研究中,文化相對主義可以說在當前佔有主導地位。美國亞洲研究學會出版的會刊《亞洲研究學報》,就曾在九十年代初刊登文章,專門討論普遍主義和相對主義問題。當時的《學報》主編巴克(David D.
Buck)在引言中說得很明確,文化相對主義是美國大多數亞洲研究者所抱的信念,他們懷疑在不同語言文化之間「存在任何概念上的工具,可以用不同人都能接受的方式理解和解釋人之行為和意義」。
由此可見,認為人們都生活在語言的牢房裡,不可能超越各自語言文化的局限,這類觀念在當代西方有極大影響。在這種文化相對主義影響之下,文化論述往往表現為一種頗具諷刺意味的悖論,因為這種論述一方面堅持認為,不同文化的人不可能具有任何普遍性,而另一方面,否認普遍性又恰好成為當前最具普遍性的看法。這樣一來,漢學家們往往強調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和與西方文化之差異,使漢學成為西方學界一個很特別的角落,非專門研究者不能入,也不想入,於是這個領域與其它方面的文化研究隔得很遠,也沒有什麼關聯。漢學研究變成漢學家們自己關起門來說話的一個小圈子。我所謂「文化的封閉圈」,首先就是指這樣一種情形。
五四前後東西文化論戰
然而過度強調東西方文化差異,把不同文化對立和封閉起來,又絕不僅止於一些西方學者和漢學家在研究中的傾向。近年以來,許多中國學者談到東西方文化,也往往強調二者的根本差異,而且用對立觀念來概括兩方面的本質特徵。這也難怪,因為任何事物總是要與其它事物區別開來,才得以彰顯自身的特性。不少人為了突出自己文化傳統的特點,便往往把這些特點誇大,似乎凡我之所有,則必為彼之所無。就連一些值得我們敬重的學者,也往往在這方面言過其實,做些大而無當的結論,好像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整個中國文化的本質,再一句話就足以歸納西方文化的特點。在二十世紀初關於東西文化異同與優劣的辯論中,儘管各方意見和結論往往不同,但在把東西方文化對立起來這一傾向上,卻有很多共同點。例如陳獨秀曾提出「西洋民族以戰爭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安息為本位」,由此引出一系列東西方民族文化的對立差異。
與陳獨秀論戰的杜亞泉也認為,東西方文明「乃性質之異,而非程度之差」,西方為「動的文明」,所以西方社會以「戰爭為常態,和平其變態」,東方則為「靜的文明」,所以中國社會乃是「和平其常態,戰爭其變態」。 與杜亞泉觀點相左的李大釗也說:「東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點,即東洋文明主靜,西洋文明主動」。
不僅如此,李大釗還進一步把東西差異系於南北分野,認為「南道文明者東洋文明也,北道文明者西洋文明也」,這一點頗值得我們注意。他排列出東西即南北文明的對立特徵,認為「一為自然的,一為人為的;一為安息的,一為戰爭的;一為消極的,一為積極的;一為依賴的,一為獨立的;一為苟安的,一為突進的;一為因襲的,一為創造的;一為保守的,一為進步的;一為直覺的,一為理智的;一為空想的,一為體驗的;一為藝術的,一為科學的;一為精神的,一為物質的;一為靈的,一為肉的;一為向天的,一為立地的;一為自然支配人間的,一為人間征服自然的。」這類概括當然不是全無道理,但把東西南北文明特性作如此整齊的排列對比,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它有多麼真實可靠。
其實中國古代早已有南宗北派之分,不僅佛教禪宗如此,論人、論畫也如此。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把『南』、『北』兩個地域和兩種思想方法或學風聯繫,早已見於六朝,唐代禪宗區別南、北,恰恰符合或沿承了六朝古說。事實上,《禮記.中庸》說『南方之強』省事寧人,『不報無道』,不同於『北方之強』好勇鬥狠,『死而不厭』,也就是把退斂和肆縱分別為『南』和『北』的特徵」。
中國古代以為南方人省事寧人,北方人好勇鬥狠,不正好吻合陳獨秀等人所謂「西洋民族以戰爭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安息為本位」的話麼?由此我們不禁懷疑,所謂東方為「靜的文明」,西方為「動的文明」云云,是否不過把古代用於中國南北地域的區分,挪用到現代來區分東西方文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問,這種按南北東西地理之別來截然劃分文化性格,究竟有多少事實依據?把古之南北牽合於今之東西,究竟合不合情理?最後我們還要問,劃地為牢,把自己封閉在「南道文明」或「靜的文明」之中,對我們自己、對中國文化又有什麼好處?
在五四前後有關東西文化的辯論中,並不是沒有人認識到這種文化對立論的局限。常乃□曾就歷史的角度闡明,文化從來是多元的,「沒有一個時代是二元對峙的文明」,更「沒有一個靜的文明和動的文明對抗的時期」。
西方文明經過了由中古到近代的發展,由第二期進入第三期,將來的文明不一定就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模式,但「文明的趨勢只有從第二期到第三期進行,沒有從第三期倒退著往第二期走的道理。我們不滿意第三期的文明,應當往前找出一個第四級,不能帶著第三期向相反對方面走」。
不過這類尊重現代文明、相信理性和進步觀念的看法,終究不如帶著民族主義情緒的東方文化優越論對國人更有吸引力,影響更大。此時講東方文化優越者,已不同於清末民初遺老之抱殘守闕,而往往能在不同程度上瞭解西方社會的弊病,所以論述起來更顯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他們所講已經不是「保存國粹」,而是要把傳統中國文化作為濟世良方提供給全世界,以補救西方文明的闕失。這類理論自然要強調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才能以東方文化所獨具之價值去填補西方的缺陷,所以文化對立論是其顯著的特點。
「東方文化優越論」的陷阱
在這方面最負盛名者,無疑要數梁漱溟一九二一年發表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梁著開門見山,認為當時眾人奢談東西文化,但「實在不曉得東西文化是何物,僅僅順口去說罷了」。言下之意似乎只有梁漱溟獨能在眾人之上,深切瞭解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之精義,而且能為國人指點一條不同的路徑。他認為那時由於杜威、羅素、梁啟超等人的影響,「大家都傳染了一個意思,覺得東西文化一定會要調和的,而所期望的未來文化就是東西文化調和的產物」。在梁漱溟看來,這種調和的主張「只能算是迷離含混的希望,而非明白確切的論斷」。
他反對調和,認為文化只能走一條路徑。他把世界文化大致分為西方、中國和印度三種不同路向,認為到二十世紀初,西方文化已經衰微,西方的路已走不通了,現在就連西洋人也在改變人生態度,而他們「要求趨向之所指就是中國的路,孔家的路」。於是他宣告說:「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
此論一出,自然引起轟動,雖然在以後數十年間,中國和西方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到現在似乎還看不出西方人立即要走「中國的路,孔家的路」,但那以中國文化為世界未來文化的預言,卻的確能增強民族自豪感,對國人有極大的振奮作用。梁漱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作出這番預言,到九十年代更引起不少中國學者頗為熱烈的響應。他們認為二十世紀走到盡頭,西方文明的弊端更已經暴露無遺,諸如環境污染、生態平衡破壞、物種滅絕、人口爆炸、新疾病叢生等等,都是西方文化主動不主靜、重分析不重綜合、以人為征服自然造成的惡果。在這種情形下,人類前途岌岌可危,只有中國傳統即東方文化歷來提倡的「天人合一」,庶幾可以對症下藥,拯救瀕於滅絕的自然和人類。
這種理論不僅可以滿足中國人的愛國心和民族自豪感,而且也與當前西方文化理論的主流不謀而合。西方後現代主義文化理論有極強的自我批判精神,從哲學、歷史和社會各方面深刻反省近代西方傳統的基本觀念。從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論到賽義德(Edward
Said)對「東方主義」的批判,從少數族裔的身份認同到女權主義對所謂「陽具中心主義」(phallocentrism)的顛覆,從質疑西方經典到男性和女性同性戀研究,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後殖民主義理論,我們的確可以看出當代西方文化理論的主流是激進而非保守,是以邊緣為中心的。反對西方文化霸權和反對歐洲中心論,正是西方文化本身產生出來的文化批判理論,同時也揭示出西方文化深刻的內在危機。在西方社會環境中,這類理論無疑有激進的意義,不過對中國知識份子而言,在中國具體的社會環境裡,西方後現代主義和後殖民主義理論的意義又如何呢?西方理論家們在對西方傳統作自我批判的同時,往往把中國或東方浪漫化、理想化,強調東西文化的差異和對立,把中國視為西方的反面。在這種情形下,中國知識份子是否應該首先清點一下自己的家當,看看自己家裡還缺些什麼,以自己的需要來決定取捨,以理性的態度對待東西方文化?還是該趁此機會強調自己傳統的獨特無比,以東方的他者自居,甚至打扮成一副東方玄秘智者的模樣,甘為西方文化的自我批判充當理想的對立面呢?
在我自己,那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不能贊同文化相對主義,反對東西文化的對立,可以說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和自己生存的環境和經歷有關,另一方面則和自己的思想認識有關。我中學畢業,剛好遇上文化大革命,那十年的封閉和壓抑使我反感一切畫地為牢、夜郎自大、唯我獨左的姿態。當時中國的經濟和社會已經瀕於崩潰,卻終日宣稱「形式大好,愈來愈好」,並自詡為世界革命中心,要去「解放世界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生活現實和政治宣傳之間明顯的差距使很多人在當時已經滿懷疑慮,文革後的改革開放,更使我們明白原來世界是如此之大,而我們被禁錮在高壓封閉圈裡,對世事瞭解得又是如此之少。文革中抄家、焚書、「破四舊」,把人類過去的一切文化斥為封資修毒草而剷除,其結果只是使我們自己變得可怕地貧乏。這種經歷使我對狹隘民族主義和否定任何文化的虛無主義,產生了永久的免疫力。就是在文革極左的年代裡,對那種近乎瘋狂的民族自我中心論和文化虛無主義,我也曾由懷疑而生反感,對中外文學和文化從沒有失去興趣。經過了文革,我更不可能把自己局限在任何文化的封閉圈裡,不可能把東西文化機械對立起來,為了弘揚自己的文化就貶低甚至否定其它文化。一九七八年我從四川來到北京,我們當時是北大文革後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在吸取知識方面,我們好像在久渴之後可以開懷暢飲,所以無論對哪方面知識,只要與文學和文化有關,就都有無窮的興趣。我在北大不僅跟楊周翰先生學習十七世紀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而且常常向朱光潛先生請教美學和文藝理論問題,談論中國傳統詩歌與西方文藝之間的契闊同異。我自己在西語系,但和中文系幾位研究生也成為朋友,常常和他們來往。正是在這時候,我有幸認識了錢鍾書先生。錢先生著作廣采古今東西各種典籍,旁徵博引,左右逢源,他的談話和書信也處處顯出極為淵博的學問,給我極大啟發。他做學問的方法,用錢先生自己在《談藝錄》序裡的話來歸納,就是「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錢先生的眼光和胸懷,他令人驚歎的學識,還有他自由馳騁的思想,都無不體現超越一切局限、衝破一切封閉圈的精神。相形之下,在思想學術上各執一隅之見、黨同而伐異者,就顯得多麼狹隘和淺薄!我們要走出文化的封閉圈,深入東西文化傳統去吸取一切有益的知識,錢鍾書先生的著作就已為我們樹立了最好的典範。
衝破封閉的心態
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也許《莊子.秋水》的一段話最能寫出超越狹隘局限的開闊眼光。「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於是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然而當他順流而東,見到大海的時候,便不禁望洋興嘆,醒悟到自己原來見識太少,難免要「見笑於大方之家」。海神給他講了一番道理,要他懂得自知之明,說「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又說「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要是我們真能如海神所言,隨時意識到小我在天地之間的局限,那又怎麼會妄自尊大,怎麼會滿足於把眼光局限在自己那可憐的一隅呢?莊子並不要人「大天地而小毫末」,但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並努力去超越局限,卻是我們可以從中悟出的道理。這種超越局限的精神,在西方當然也有。我們可以從愛爾蘭名作家喬伊絲(James
Joyce)的小說《藝術家年輕時代肖像》中,舉一個有趣的例子。這部小說開頭寫主人公戴達洛斯小時候上地理課,發現各國有許多不同名稱的城市,那些城市「都在不同的國家中,國家都在不同的洲中,各洲又都在世界之中,世界又在宇宙之中」。於是他在書本上寫上自己的名字,並由小至大,寫出自己所在地方與周圍世界一層層的關係:
Stephen Dedalus 史蒂芬.戴達洛斯
Class of Elements 初級班
Clongowes Wood College 克隆勾斯.伍德中學
Sallins 薩林斯
County Kildare 吉德爾縣
Ireland 愛爾蘭
Europe 歐洲
The World 世界
The Universe 宇宙
這一段描寫也許在很多人經驗中,都隱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多人在讀中小學時,大概都有過那麼一刻,想像自己在天地間的位置,而且由小到大,由近及遠,一層層推想,從我和我周圍環境推展開去,想到天地之大,宇宙之無窮。這一層層推想和上面莊子所謂「中國之在海內」,「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不是也隱約有某種契合麼?可以說二者都明確表現出自我與世界之關係的意識,自我存在於一層層愈來愈廣大的環境之中,既使人意識到我之渺小,同時也使人有超越環境局限而爭取無盡發展的強烈願望。在喬伊絲小說中,具有藝術家氣質的戴達洛斯從一開始,就既有關於周圍環境的強烈意識,又一直有衝破小地方困囿而遠走高飛的意願。他的名字戴達洛斯是希臘神話中有名的工匠,曾為米諾斯國王建造著名的迷宮,又曾用蠟把各種羽毛粘連起來,做成翅膀,從迷宮中飛出去。所以戴達洛斯這不尋常的名字有明確的象徵意義,既暗示這年輕人有非凡的創造力,又預示他將像古神話中同名的巧匠那樣,飛越周圍環境的局限,嚮往更高遠的藝術創造。因此,從《莊子》和喬伊絲小說中,我們都能領略那種衝破環境的封閉、超越一切局限的創造精神,而我們求知問學,著書立言,研究東西方文化,需要的正是這種精神。
然而我在八十年代中到美國,對西方學術研究風氣瞭解較多之後,發現尤其在涉及中國和中國文化方面,不少西方學者和漢學家卻恰好強調東西文化各自的封閉性。例如影響很大的理論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在一本書裡,就引用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虛構的所謂「中國百科全書」一段滑稽荒誕、不可理喻的話,說那代表與西方全然不同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一方面顯出「另一種思維系統具異國情調的魅力」,另一方面又揭示出「我們自己系統的局限性,顯出我們全然不可能像那樣來思考」。
在福柯這部著作裡,中國完全是作為西方的對立面出現的,其功用完全是為了反襯西方的文化系統。然而把中國當成「他者」來思考,並不僅止於福柯一人而已。另一位有影響的理論家德里達也是如此,在他批判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重要著作裡,他就認為以非拼音符號為主的中文字雖然也包括一些語音成分,但在結構上卻以表意而非以語音為主,他於是得出結論說,非拼音的中文字「就是在全部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外發展出來的一種強大文明的證明」。
德里達本人並不懂中文,他依靠美國人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和龐德(Ezra
Pound)並不可靠的指引,把中文理解為非拼音符號,而且由此得出一個極大的結論,斷定中國文明是「在全部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外發展出來的」,換言之,是與西方文明恰好相反的。其實福柯也好,德里達也罷,他們關注的是西方傳統,討論的是西方文化問題,但他們又都在著作裡談論中國和中國文化,為的是尋求一個對立面,為他們討論西方文化做反襯。作為一個對西方理論極感興趣的中國人,我在讀到福柯、德里達和其它西方理論家們的著作時,一方面覺得他們對西方傳統的批判思考很可以發人深省,但另一方面對他們將中國作為西方的反襯,視中國為西方的「他者」,又絕不可能贊同。福柯、德里達等人並非漢學家,也沒有真正討論中國和中國文化,但他們的影響卻遍及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包括漢學研究。我在前面已經提到,在當前西方的亞洲研究中,強調東西方語言文化差異的相對主義占主導地位,所以漢學家當中以中國為「他者」來展開論述者,也的確不乏其人。他們把中國的語言、思想、文化等各方面都視為西方之反面,這就更使我不能不從文化比較的角度,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
傳統、現代、後現代
收在本書裡的各章,就都圍繞以上所說的一些問題展開討論。開頭一章可以說是嘗試對中國文化傳統本身作一基本理解。我希望闡明文化和傳統這兩個互相關聯的概念,尤其想明確文化傳統與我們現在的生活有怎樣的關係,以及我們現在怎樣理解傳統,對待傳統。這類問題對任何文化傳統都很重要,而在中國,尤其自五四以來,更是大家一直討論的中心問題。我反對把東西方文化截然對立,把傳統和現代對立起來也沒有道理。尤其把傳統理解為中國文化,把現代理解為西化,更不符合中國近百年來文化發展的實際情形。通過介紹闡釋學的一些基本觀念,尤其是德國哲學家伽達默(Hans-Georg
Gadamer)對傳統與現代理解之間關係的論述,我希望打破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一方面我們應該知道,傳統是我們今日生活和思想意識無形的源泉,對我們仍有重要影響,另一方面我們也須明確認識,傳統並不意味著保守或一成不變,因為傳統正是由我們作出取捨才可能延續存在,才可能保持其特性與活力。由此看來,文化是活生生的傳統,其中包括了源於古代或外域各種各樣豐富的成分,所以我們不應該偏於一隅,固步自封,而應該以謙卑的態度、開放的胸懷和遠大的目光,去真正認識我們文化傳統的價值。
在破除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之外,在文化討論中無可回避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現代與後現代的對立。這是本書第二至第六章討論的問題,而其要點在於從中國文化和社會現實出發,反對把中國作為西方的反襯,也反對不顧中國社會政治的現實,把西方後現代和後殖民主義理論不加分析地機械搬用於中國的情形。在第二章裡,我首先討論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文論家傑姆遜(Fredric
Jameson,或譯詹明信)有關中國現代文學的論述。在我看來,傑姆遜以美國一位頗有影響的理論家的身份,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角度評論老舍、魯迅等中國作家,這本身就很有意義。我們如果回應他的評論,不僅討論具體作品,也討論更廣泛的理論問題,就必定有助於打破漢學研究狹隘的封閉圈,使中國文學研究與西方文學和文化研究形成對話和互相交流的關係。傑姆遜並非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但我承認他的評論有其獨到之處,值得我們重視。但與此同時,傑姆遜也顯然有把中國視為西方之對立面的傾向,其明顯表現就是把西方文學與所謂第三世界文學對立起來,認為第三世界文學沒有公與私的分別,沒有政治與藝術的分別,哪怕看來寫的是個人的故事,實際上卻都是寫國家、民族的集體遭遇,都是所謂「民族諷寓」(national
allegory)。我並不否認魯迅作品有極強的政治性,但其政治性恰好在於爭取個人的人格、尊嚴和自由,而絕非傑姆遜所謂第三世界獨特的集體性或民族性。我尤其不能同意在東西文化對立中來看中國文學,認為西方才講個人的隱私,中國只講民族和集體,西方才把藝術獨立於政治,而中國文學無論其藝術性如何,都根本是政治意識形態的表現。這種對立相當普遍,也正是一些漢學家們研究中國文學的基本方式。我對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其漢名為宇文所安)和余寶琳提出批評,就因為他們把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整整齊齊地對立起來,認為西方文學是想像的虛構,中國文學則是事實的紀錄,西方文學有超越文本的隱寓含義,中國文學卻只能按字面意義去直接理解,其中沒有比喻,更沒有任何超越性的深層含義。歐文以鄙棄的口吻批評北島的詩,並不僅僅是個人鑒賞趣味和喜好不同,而有更基本的緣由,那就是他認為中國現代詩受了西方影響,根本不是中國詩,而是他所謂「世界詩」,是毫無價值的文學商品。歐文認為傳統舊詩之所以好,就因為那是「民族的詩」,即未受西方影響的、原汁原味的中國詩。這樣一來,他要否定的何止一個北島,而是全部現代中國文學。按照這樣一種觀念,中國人要寫出好的文學作品來,除了回到漢唐時代,閉關鎖國,與西方斷絕一切往來,杜絕白話,全用文言,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然而這種文化對立和封閉觀念之荒謬,不也因此就更加明顯了嗎?
「後學」批判
第二章第三部分及其後幾章,雖然討論的具體內容各不相同,但都涉及一個相同的問題,那就是西方後現代和後殖民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現實之間的關係。在第二章後面部分,我對劉康提出批評,因為在我看來,他全然不顧中國五十年代直至文化大革命一長段歷史和現實,一切以西方後現代主義理論為依據,強調政治就是一切,而否認中國現實政治的壓抑性和暴力。這種理論貌似激進,實則保守,把中國和西方簡單對立起來,以左的姿態煽動狹隘民族主義情緒。這一傾向在後來劉康參與編寫的《妖魔化中國》一書中,更暴露無遺。在此我提出的批評與其說針對西方理論,毋寧說是針對某些人對西方理論的機械搬用。
第三和第四章有關所謂中國「後學」的爭論,也涉及中國和西方、理論和現實的問題。我之不滿於「後學」者,也正在其貌似激進,實際上卻起一種為現存文化和社會秩序辯護的保守作用,並且以中國和西方的對立代替了對自身文化和社會現實的批判。中國的「後學」往往否認知識份子文化批判的職責,甚至否定知識份子存在的價值。本書第五章就特別討論知識份子文化批判的作用,並以「後學」家們常常提到的賽義德為例證,說明西方激進的理論家並沒有放棄知識份子文化批判的職責,倒是賽義德在中國的解釋者們對他這部分思想往往避而不談,諱莫如深。「後學」家們雖然常常引用賽義德的著作,以反對西方學者的「東方主義」為標榜,但他們將中國和西方對立起來的思想方法,卻與他們批判的「東方主義」如出一轍。本書第六章涉及的有關美國學者何偉亞(James
Hevia)一部「後現代史學」代表作發生的爭論,就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何著對乾隆時英使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來華的歷史,提出一種後現代式的解釋,但何偉亞並沒有具備足夠的語文知識來準確理解歷史檔案,而且為了自己在理論上自圓其說,更隨意誤讀或誤譯中文檔案。但我參加有關何偉亞著作的爭論,目的並不是要指出他「不識字」或翻譯錯誤,而是指出後現代史學不以學術為基礎來以理服人,只靠一套意識形態來強詞奪理,不可能幫助我們更好瞭解歷史。何偉亞對大部分中國學者有關馬嘎爾尼來華歷史的研究,抱十分鄙棄的態度,認為他那西方後現代史學的解釋才最高明,這也是我不能接受的。不過後現代史學雖然最先發軔於美國的漢學界,目前在中國也頗有人呼應,成為中國「後學」的一部分。由此也可以看出「後學」一個基本的矛盾,即一方面它似乎代表第三世界的中國,反對西方霸權,另一方面它又完全以當代西方後現代主義理論為依據,是九十年代極端的西化派。本書第二至第六章對「後學」的批評,歸結起來最主要的就是打破東西文化的對立,反對拿中國作西方自我批判的反襯,同時希望能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在開放和實事求是的基礎上,認識中國和西方的文化。
但要走出文化的封閉圈,也絕非易事。首先我們須得對圈內和圈外,也即對自身和外界,有明確清醒的認識。晚清最早幾位出洋到歐美去的官員,身子是走出去了,可是思想意識卻並沒有真正走出去。他們所寫的詩文和遊記就可以告訴我們,走出文化的封閉圈有多麼困難。本書第七章討論這些出洋遊記,並不是要站在現代來譏笑前人,而是想回顧一下在瞭解西方這一點上,中國人近百年來走了多少路程,有多大的變化;而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後又該怎樣繼續前行,開闢出更新更廣的路來。
高山仰止
第八章以後的內容,是我對朱光潛和錢鍾書兩位前輩學者的回憶。朱先生晚年最後一項重要工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