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李瑞騰
早就聽張放先生談起,他女兒在美國讀書,先在愛荷華,碩士讀完去了哈佛工作,再到威斯康辛讀博士,研究的是現代中文文學,學位拿到還不回來等等。
張放從山東流離來台,行伍出身,後轉文職,一生皆與文字為伍,有女長成後和他走在同一條路上,言語之間自有寬慰之情。後來我進出學界和文壇,在一些文學活動場所,見到世新大學中文系張雪媃老師,知道她是老友愛女,柔中帶剛,那剛氣,我直覺是從乃父那裡來的。
雪媃2001年整裝回台,迄今二十年間,不斷地有學術論文和文學評論文章見諸期刊,幾乎都是華文女作家的評論。產量雖不特別多,但我發現,她對於所研究的每一位作家,都有全面性掌握,而探求的標的,總在創作心靈與生命經驗的相互對應上。
就已出版的《天地之女:二十世紀華文女作家心靈圖像》(正中,2005)、《當代華文女作家論》(新銳文創,2013)二書,以及將出版的這本《為作家寫的書:當代台港女作家論》(新銳文創,2021)來看,從1900出生的冰心,到1959出生的陳燁,雪媃總計探討了二十位華文女性作家。
她們被放在不同的文化空間定位,冰心、丁玲、蕭紅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人物;謝冰瑩的大陸時期也是,但後來到了台灣、去了美國,正是台灣作家;而張愛玲,當然是四十年代上海作家,但她相對複雜,中共建政,她去了香港,再到美國,親美反共使她不見容於中共文學史家,文學卻在台灣大放異彩。
胡品清、齊邦媛、聶華苓、三毛皆東渡來台,胡在1949年以前留學法國,來台已是1962年,詩文創作甚豐;聶來台後參與《自由中國》編務,1964年赴美,成就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的人文偉業;齊來台後,於台灣文學貢獻良多;三毛在台灣成長,文章傳遍全球華人世界。四位的文學,皆屬台灣文學範疇,聶華苓也被放在海外華文作家之列。
對我們來說,陳若曦、施叔青、季季、龍應台、李昂、平路、蘇偉貞、朱天心、朱天文、陳燁都是台灣小說界的名家,可親可近。陳若曦很長一段時間在美國,施叔青也住美國,還有將近十年在香港,但都來來去去。至於西西和李碧華,無疑屬於香港,但台灣讀者對她們都很熟悉。
雪媃出身中文系,喜歡文學,原意在創作,竟一路走向學院,成為文學研究者,她寫過唐傳奇、唐詩的論文,但更鍾情於現當代;她也討論過男性作家,像魯迅,但絕大部份是女性。至於為什麼是這些女作家,雪媃在本書的序裡提了三個理由:機緣巧合、好奇欣賞、凝神觀察,我想幫她補上一個「自我投射」,算是我的觀察。
作為一位當代知識女性,雪媃當然了解女性處境之難,更知道克服、甚至超越之必要,要勇敢、要有智慧,要在應行、可行之間斟酌損益。雪媃所選擇的這些女作家,把生命苦楚化成文字篇章,感性與理性兼具,筆下有「自我投影」,而雪媃作為一位有高度自覺的論者,剖情析采的過程,其實是再現一個又一個生命故事,和文本人物對話有關生命的價值。
這些女作家和她們筆下的人物,都有跨域的流動過程,雪媃自己不也去國二十載嗎?而外省第二代的身份,相信會對歷史劇變時刻渡海來台的一代人,以及他們的下一代,如何在詭譎多變的環境中立足,特別有感。我以為這也是一種「自我投影」。
雪媃說,她的評論,重在細細閱讀,她要讓作品自己說話,因為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套文本,和他人截然不同,而她的詮釋和評價,就是要尋找每位作家的特殊性,把她的創作文本的亮點,明確彰顯出來。她的評論為作家而寫,因而也是為讀者而寫,為她自己而寫。
張放先生長我二十歲,他離世八年,我常想起他,記起他經常在電話裡,以時而低沉時而激昂的山東口音,談著文壇大小事,對我關懷備至。我很高興能為他的愛女—張雪媃教授寫這篇書序。
(李瑞騰,曾任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現為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人文研究中心主任。)
自序
為作家寫的文學評論
這是一本為作家寫的文學評論集。
我堅定相信,第一流的頭腦創作,第二流的頭腦評論。最早的時候,我要走的是創作的路,從十二歲開始領稿費,那就是最大的快樂。後來,我去美國讀東亞研究所,開始寫論文,腦袋的結構就變了,開始三步一注釋,五步一書目,論文的樣板成了下筆第一考量,這是悲劇的開始。走上所謂學術的路,對一些人來說是至高理想,人生最大成就;對我來說,卻是啼笑皆非。從讀研究所、經歷碩博士科班訓練、入大學教書、持續寫文學評論到現在,將近四十年。人生的精華,全在學院中渡過了。我唯一自豪的是,從沒有放失文學創作的初衷,一直保持對作家的第一優先,而文學評論以及所謂學者這個稱謂,我永遠放在第二位。自己這一生沒有成為作家,不無遺憾,所以我轉而閱讀作家,推敲、研究、描述、找出作家創作的精髓,以此成就自己的快樂,可能,是另類彌補吧。
我的評論,重在細細閱讀,讓作品自己說話,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套文本,和他人截然不同,而我的工作就是找出每位作家的特殊性,把她作為一位作家的亮點明確彰顯出來。在寫作的時候,我一貫對作家說話,試圖讓她看到她筆下的世界是何樣貌。而我假想的讀者,首先是大眾,而非學術小圈,這樣的立場當然也來自我對文學創作的推崇,以及對學院的禮貌距離。在寫每一位作家的時候,我試圖徹底進入作家心靈,跟著她的文字脈絡悠遊她的精神世界,如同揣摩一個角色,我必須比她還了解她自己。在勾勒出作家的精髓時,我也時時警醒,應該站在一邊客觀評估作家,她這樣寫這樣做,在那樣的一個時期,具有怎樣的實質意義。有時候我的評論傾向推崇,有時候我的評論顯露批判,這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而總是寫到最終,我自己在詮釋過程中得到的啟發。只能說,做為文學評論者,我也必須對自己誠實,儘管有可能不那麼討好。
距離上一次出書,2013年的《當代華文女作家論》,又是八年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要花八年寫成一書,相當慢,世新大學老長官羅曉南院長戲稱「八年抗戰」,當真如此。你若問我,為什麼是這幾位女作家?我只能說,機緣巧合是一,比方研討會的關係寫了謝冰瑩、單德興教授惠贈編著大作而閱讀書寫齊邦媛﹔好奇欣賞是二,如這裡的香港作家西西、李碧華,台灣作家三毛﹔凝神觀察是三,像朱天文、朱天心姊妹。每一位作家都帶我遨遊了一個瑰麗的世界,都這樣快樂新奇,因為有她們的文字,我的人生得以豐饒。只希望我沒有誤讀這些作家,如果做了不公評論,還請作家海涵。當然你應該不會問我,為什麼是女作家?男作家呢?這一點我早在2005年第一本女作家評論集《天地之女──二十世紀華文女作家心靈圖像》就已說明,男作家,大家說得很多了,女作家,卻仍不夠,就是這樣簡單。
上一本書《當代華文女作家論》出版,為了我的爸爸張放(1932-2013),老作家在臨終看到那本書的打字稿,很高興。這一本書出版,我獻給我的媽媽蔡玉蓮(1940-2018),可愛的屏東女孩、海軍上尉護理官,一生督促自己的女兒成就事業。據爸爸說,媽曾看著我發表的文章,笑著流下眼淚,說:「這是我女兒寫的!」我知道,她會開心的。
在此特別感謝李瑞騰教授為本書寫序,李教授是我一直敬重的學者,因為他也有文人的感性,更覺親切。謝謝秀威資訊的持續支持,和編輯孟人玉小姐的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