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雍正奪嫡》
編輯室報告
「雍正繼統」與「太后下嫁」、「順治出家」並稱清朝前期宮廷三大疑案。而康、雍之際的帝位傳承,尤為有清一代的最大疑案,從繼位當時到後世,鬨傳三百年,至今無解。
雍正繼統疑案,在史學界有不同的聲音:一說是康熙原本欲將皇位傳給十四子允?,但雍正將遺詔中的「十」改為「于」,因而篡奪了皇位;另一說是雍正原本即為康熙心目中的人選,他的嗣統是合法的;三是雍正既未改詔,也無關於他的遺命,他是乘康熙崩殂之機,自立為帝的。三百多年來,即使宮中文檔浩如煙海,真相仍在年代久遠、重要關鍵史料缺乏下,猶如一團迷霧,而當時有心人將事實粉飾甚或湮滅,後世更無法窺其全豹。
在劇作者和文學家的筆下,這段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的祕辛極富戲劇張力,但一方面可能考慮劇情引人入勝的需要,或另方面由於歷史考證的不足,而常見內容的謬誤。喜歡這段歷史的人,會對真相有強烈的探知欲望,對於此點,不免感到遺憾。
丁燕石先生的《這一夜,雍正奪嫡》一書,為探索雍正繼統疑案真相另闢蹊徑,以康、雍二帝的心理脈絡為經,康、雍兩朝實錄及雍正的各式「上諭」為緯,交縱編織出康、雍之際宮廷紛擾,帶領讀者重回雍正得位當時現場,針對歷來的各種說法剖析其可能性。實錄及《大義覺迷錄》之中不時出現的矛盾與牽強,透露出雍正及其後人的用心。對於這些由當事人所留下的紀錄,即使本書中並無予以評斷,然而事實的指向,令人瞭然於心,真相呼之欲出。
權力搖惑人心,亦腐化人心。清朝康、雍之際的宮廷紛擾,上演著起因於人性私欲的一幕幕爭奪戰,無論於家庭人倫或工作職場中,均可為後來者引而戒之。(傅郁萍執筆)
〈代序〉
從拼圖到推理
丁燕石
三年裡,完成了兩本書。
第一本《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花了一年時間,於一九九九年九月一日出版。新書甫出娘胎不到一個月,就碰到「九?二一」大地震,台灣被震得晃晃盪盪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出乎意外,《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出書還不到一年,謬承讀者錯愛,接連出版四刷。沒話好說,祇有感恩。
接下來,在寫《這一夜,雍正奪嫡》時,一方面資料較多;一方面自己身體又不時出狀況,以致跨越了兩個世紀才告完成。本來希望趕在二○○一年九月一日出版,也沾點前書的喜氣,怎奈事與願違,拖到九月上旬才把全部稿子送出去。幾乎就在同時──九月十一日,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被炸,舉世震驚;一週後,納莉颱風來襲,把台灣狠狠蹂躪了一頓。即將臨盆的《這一夜,雍正奪嫡》,多災多難,沒話可說,祇有祈禱!
一九九四年歲末,先室伍惠齡女士安息主懷,三十六年相知相守,一朝永訣,惛然不知何以自處。經過一段艱辛地自我調適,在兄弟們的鼓勵和兒女的支持下,一頭栽進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的圖書文獻館,如同進入時光隧道,舉目盡皆宮府祕藏,天祿琳瑯,五千年歷史文化寶藏,繞身環列。庋藏之豐富,環境之幽靜,管理之親切,不僅在學術知識方面給人以無限寬廣的助益,在精神和心理層面更提供了一個絕對寧謐安詳的學習與寫作環境。
這一來,徹底改變了我晚年的生活方式。我又恢復了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先是如飢似渴暢讀與生俱來最喜愛的史書;不久以後,中年時期主編歷史性期刊《春秋雜誌》時培養的舊習復甦,對史書中經典故事或乖漏闕疑之處,每每加以注記。久而久之,針對若干問題或事件,忍不住會提出置疑或進一步考證。
如是者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乃自然而然就性之所好,選擇了一個方向──從清初歷史裡淘金。以順治帝入關之日始,歷康熙、雍正兩朝以至於乾隆繼統這一個世紀裡,滿清皇朝中所發生最膾炙人口,同時也受到後人最多置疑和談論的故事;總結近三百年來官方文獻、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引用更新的資料和深入的論述,以現代人的觀點和思維方式,一一用文字表達出來。說是鑽牛角尖也好,說是遊戲筆墨也未始不可。《這一年,中國有三個皇帝》就是這樣開篇的。
大清皇朝立國第一個一百年中,最為後人談論的人物,是以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為主軸,上及於他母親孝莊文皇后博爾濟吉特氏,下至於他兒子康熙皇帝玄燁和孫子雍正皇帝胤禛。最受到議論和置疑的事,則是被稱為清初三大疑案──「太后下嫁」、「順治出家」和「雍正奪嫡」。前兩案雖在民間流傳了兩百年,繪聲繪影,煞有介事,但當清室即屋,民國肇興,宮中密檔外傳,經過多位專家學者考證,已經肯定認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降低了追索的意願。只有「雍正奪嫡」一案,愈加鑽研,越多疑竇,以致多位研究清史的學人,鍥而不捨,從各種不同的方向來探求這一疑案的真相。
晚近,中國大陸拍攝的一部電視連續劇《雍正王朝》紅遍海峽兩岸和海外華人社會,不但把雍正皇帝這位主角炒得無人不知,連帶對他是否「奪嫡」一案,也再度成為話題。
說實話,這齣歷史大戲,無論從故事的建構,到編劇、演員、場景、服裝、音樂,都是經過精心闢劃的上乘之選。然而,戲劇不可能完全按歷史照本宣科,它必然會將史實做一些增刪和改變,以迎合觀眾口味或特定需求。因此,就一齣戲劇來說,《雍正王朝》是十分成功的;但是用歷史來檢驗,它對於雍正皇帝這個人的描繪,以及執掌皇權後的行為,都不盡與史實相符。尤其是在繼承大統這一緊要關節上,輕描淡寫,草草帶過,不僅與三百年來的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有極大的差異,甚至和屢經刪削的官史,也相距甚遠。不過,話又說回來,戲究竟是戲,只要不太離譜,就不必加以苛責。
剛好這段時間我準備寫雍正皇帝這個人。由於相關的資料太多,我計劃用拼圖的方式,一步一步將他的思維方式、言語行為和人際關係,切割成一塊塊,由小見大,從殘缺中補其遺闕,從隱晦中撥雲見日,把這段經過父子兩代──雍正和乾隆以及他們的臣子大量篡改、刪削的歷史,仔細拼湊起來,希望能夠恢復其原貌。
經過一番努力,似乎將這幅拼圖大致完成。然而,最後卻不得不在圖中留下兩塊空白──
一是康熙之死。
一是雍正皇帝繼承大統的合法性。
誠然,將近三百年來,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中,早已對這兩點有了許多不同的說法,但都缺乏可信的證據。
什麼是可信的證據?大清沿襲明制設太醫院,內、外、婦、骨共分十一科,設有「太醫入直」制度,輪班執勤,奉旨傳召。宮中診療,照例詳作「脈案」;煎藥及服用過程,均詳加記錄。如同治皇帝染患天花,自發病之初以致崩逝,長達三十六天,每天都有紀錄,彙裝成冊,存於內府。甚至於康、雍、乾三代老臣張廷玉和慈禧太后的寵監李蓮英等的脈案,也都很完整的存留下來。這些醫藥檔案,如今都藏在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
中國衛生出版社曾請國內多位著名中醫,根據檔案館所藏醫藥史料,撰寫軼聞掌故多篇,以《清代宮廷醫話》之名出版。書中雖有「康熙帝健身術」和雍正帝以淆惑人心為名「怒殺道士賈士芳」兩則故事,但都未涉及診病服藥情形,對兩人崩逝前後的脈案及診療經過更無片語隻字。據此推測,檔案館似無康熙帝臨終前脈案,否則《清代宮廷醫話》中應不致忽視;大陸多位研究清史的學人們也同樣不會視而不見,隻字不提。
之所以把康熙帝之死列為重點之一,是因為它關係到帝位傳承。從康熙帝的病情發展以及死亡過程,可以探索到雍正帝繼位的經過,至少可以證明官方檔案有沒有作偽;雍正皇帝有沒有說謊。
我有一個心願:有生之年想循多爾袞的腳步,走一趟從盛京(瀋陽)到北京之旅。如能成行,屆時一定要造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一探究竟。
至於雍正皇帝繼承大統的合法性,雖然官方史料強調康熙帝臨終前曾召七位皇子(四皇子胤禛不包括在內)和隆科多,口傳末命由胤禛即皇帝位,但越來越多的資料顯示,當時七位皇子可能根本就沒有奉召,而承旨和口傳末命的,僅祇隆科多一人而已。
此外,見諸文字的「遺詔」,是胤禛奉「末命」繼承大統,已經當了三天皇帝後才正式公布的,而且這份遺詔本身就被認為有問題(這些,在本書中都有詳細的交代),因此雍正皇帝繼承大統,在人證和物證都受到置疑的情況下,他一直強調繼統的合法性,自然受到長期持續的挑戰,歷近三百年而不衰。
這一來,我規劃的這幅拼圖,在最關鍵處,出現了兩個空白。即使這空白已存在了幾百年,但對我來說,仍然感到挫折。
這份略顯沮喪的感覺,使我擱筆了一陣子。這段時間裡,我倒空了心中原先執著的想法,重新翻閱長久以來累積的資料和筆記,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以前忽略的東西。
就在我重新展讀雍正皇帝在《大義覺迷錄》中痛責他幾位兄弟的上諭,以及他在《上諭內閣》中多篇親筆諭旨,不斷強調他繼統的合法性時,忽然產生一種新的想法:既然我不能從已有的史料中獲得答案,又沒能從前輩學人悉心探討的成果中得到啟發,何不另闢蹊徑,嘗試化身為當事人,體察他的心性、立場、處境和企圖,加以轉化與融合,也許會有一些新發現。
在整個調適過程中,我特別融入雍正皇帝即位前期──也就是雍正元年到七年這段期間的各式「上諭」。雖然這些諭旨我大部分都看了好多遍,而且仔細做了筆記,但在我揚棄前此的框框,以新的立場和不同的思考方式再次閱讀時,似乎一字一句都隱含著當年事件發生時的情景。
這時,我想起了前幾年流行的推理小說,當一件罪案發生後,書中的主角不以行動來進行偵破,而是廣泛蒐集資料,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加以整理分析,最後獲得事實真相而告結案。
感謝雍正皇帝,由於他勤快,由於他喜歡把他的心意用文字表達出來,因而留傳至今的上諭有數十萬字之多。就憑這些親筆供證,我們得以知道當年帝位傳承的若干內幕。他連篇累牘的上諭,有時前後不一,有時互相矛盾;尤其在憤怒中口不擇言所透露的祕密,雖然經過他兒子乾隆皇帝的刪削,但百密一疏,仍有若干珍貴的史料得以留傳。就這樣,我從原先規劃的「拼圖」,轉而進行「推理」。我一再仔細研讀雍正皇帝的上諭和其他文字專著,根據朝廷內外情況轉變,各方勢力消長,胤禛與皇父康熙帝之間的互動、與太子和眾皇子之間的疏密,以及他的處境、他的心情、他的打算,就文中的言語,甚至一句一字,深入探索他內心的變化與外在的表現。當然,我沒有那麼神,可以直窺三百年前一位皇帝的內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盡了力。
於是,我對「雍正奪嫡」這一公案,大膽做了一個新的結論,這既不是信口開河,更不是譁眾取寵。因為這本書,除第六章外,全書每一節文,每一個字都有所本,都是從康熙帝和雍正帝父子口中、筆下的語言文字抽取出來,經過淬鍊所寫下的。
因此,我請求讀者諸公在看書時,別急於先知道結果,請從頭順序看來,以免浪費您的時間和金錢;同時也不枉筆者辛苦一場。最後,如果讀者諸公接受這一得之愚,我會感到無比榮寵;否則,把它列為三百年來林林總總的鄉野傳說之一,又待何妨!
二○○一年雙十節於外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