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關於《夢見街》∕常盤新平
朋友曾問我：「有沒有讀過宮本先生的《錦繡》？」那位友人對小說評價很在行，直誇那本小說寫得真好。我趕緊找來一讀，雖然遲了些，但我從此成了宮本輝的書迷。
我曾在擠滿人的電車?，看到三位年輕的女性上班族熱切地討論宮本氏。她們說著《泥河》和芥川獎得獎作品《螢川》的讀後感想。在疲憊不堪的回家電車中，《泥河》作家成了她們的共同話題，也成了她們忘卻疲憊的慰藉。看著她們，我心想這個作家不受到矚目才怪。
如今，能夠引起這番熱烈討論的作家已不多了，宮本輝是極少數之一。讀他的作品讓人深切感受到，他真的是天生的小說家。他不僅說故事的本領出類拔萃，字裡行間都傾注相當多的心血。
《夢見街》正是這樣的作品，也是一本異色小說。全書是由十個短篇故事所串成，篇篇獨立，卻又緊密相連。我可是在嘖嘖的讚嘆聲中，讀完一篇又一篇。小說中的人物角色個個勾勒鮮明，躍然紙上。字裡行間充滿張力，連讀者的我也彷彿身處夢見街。
第一篇的主角里見春太，在別篇又轉為配角，每篇故事的主角都不同。讀完整本書後，角色們的想法、感情、生存方式等都呼之欲出。他們的形象在篇章中漸漸有了改變，作者把這種微妙的變化拿捏得恰到好處。第七篇〈歸途〉就是非常精采的例子。
讀第一篇時，我好奇作者將如何收尾。里見春太在以中、小學生為對象的函授機構「升學通信社」任職，也是努力存錢出版自己詩集的無名詩人。他是同人雜誌《蒼島》的一員，刊載在同人誌上的詩被同伴說是「到底在說什麼？完全看不懂。」，另一名女會員則譏笑他「幼稚」。
「不要認為把自己所思所想，原封不動寫成文章就是詩啊！那是小學生的做法。里見君的詩，就像小學生的詩。」他受到《蒼島》負責人如此嚴厲的批判。
其實，里見春太的詩並不差，他卻清楚自己的詩似乎還缺少了些什麼。刊載在同人誌的處女作「十年前，我不容分辯地被放逐。∕被放逐到世間這地方。∕哀傷、孤寂、喧囂而吵雜的這個地方。」像這般素樸的詩就很有味道。
里見春太到太樓軒，想吃頓過了時間的晚餐，卻捲入老王夫婦的爭吵當中。被老王稱為「狒狒」的妻子被老王重重摔出去，身體飛騰在半空中。不久，戰事終於平息了。老王夫婦的獨生女美鈴來到春太位於夢見街中央一家魚板屋二樓的租屋，對春太說出真心話。
「我不是我媽媽的親生女兒。我的親生媽媽在我八歲時就和我爸爸分開了。不過，我比較喜歡現在這位媽媽。」
「為什麼……？」對於春太的疑問，美鈴回答。
「因為她是飛天高手。」
雖然，夢見街的居民世界充滿著陰鬱、黑暗，每個人卻和計劃出版詩集的里見一樣，懷抱著夢想。太樓軒、柏青哥店的夢見會館、村田鐘錶店、傳聞老闆是同性戀者的照相館、白百合美容室、名為「莎麗杜」的小酒吧、流氓出身兄弟經營的辰巳肉舖並列的這條商店街，位於難波以南某鎮的一個角落。
高中生美鈴將來想當外交官。但是，她的希望終究是夢。肉舖的辰已龍一希望能和在美容室工作的光子廝守，而決心去除刺青。光子對春太抱著好感，但還是回到自己的家鄉。
這十篇都不算是甜美型的小說。宮本氏犀利地道破夢見街居民的各種弱點，每個人都逃不過作者異樣清澈又嚴厲的眼光。辰已龍一這種令人不舒服的男人，把生牛肝和蒜頭灑上鹽巴，擺在鍋裡醃上半天後吃掉，偕同弟弟龍二外出找女人。應該不會有女人喜歡像龍一這樣的男人吧！然而，在里見春太心目中有如聖母瑪麗亞的光子卻不討厭龍一，作者也隱約透露了光子之所以心動的理由。
我想起宮本氏的〈命之器〉，該篇收錄於同名的隨筆集（講談社文庫）。宮本氏文中這樣寫道：
「為何那般惡質、令人討厭的男人身邊，卻有那般善良、美麗的女人呢？世間就有這種令人百思不解的夫婦。然而，若進一步仔細觀察就會恍然大悟。在人的本質中，他和她之間存在著一種眼睛看不見的相同點，稱之為『性癖』，用佛教的說法就是『宿命』或『宿業』。」
《夢見街》描寫的人際關係正是如此。只是，惡行惡狀、令人討厭的不是男人，而是換成女人；善良的也不是女人，而是像里見春太這樣的男人。
我認為小說所描寫的就是這樣的男女關係吧！宮本氏在〈命之器〉的開頭，也曾寫著：
「運氣差的人和運氣差的人相遇而相互糾纏。流氓的處所聚集流氓。頑固者和頑固者親近。秉性純良的人和秉性純良的人。投機者和投機者相遇。之後彼此牽繫。這確實很不可思議。我認為這其中存在著比『物與類聚』更深奧的法則，它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相遇。」
相遇「決不是偶然，否則為何『相遇』會成為一個人的人生轉機？」而且，會和什麼樣的人相遇，則視這個人自身的性格而定。
《夢見街》的故事是從每個懷抱著夢想的人的相遇開始的。
第七篇〈歸途〉描寫鐘錶店老闆的兒子和柏青哥店懷孕的女兒私奔，把錢花光後，回到夢見街。這兩人都是十七歲的高中生，到大阪車站迎接兩人的是無名詩人里見春太。這篇小說的收尾真值得一看！雖叫我們提心吊膽，但他早已準備好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尾，讀完令人一驚。
其他篇章也有類似的驚奇。每一篇都像是豁出去，乍看有些牽強，卻又讓人覺得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結局。春太笑道：「很圓滿！真的很圓滿！」，對於這對高中生戀情所引起的騷動，「心中沒有半絲怒氣」。
以春太為首的夢見街居民都為了活下去而打拼著。肉舖兄弟賺人熱淚的賣命努力，生意才得以興隆。作者暴露這對兄弟的性格和過去，道出「人的本質」。然後，他們的夢卻被無情地敲碎。
作者好像在告訴我們：人世間不是那般的美好。這個世上不全然是美麗的事物。這正也是他看世界的一貫角度。
《命之器》中收錄一篇〈芥川獎和我〉，是作者在得到芥川獎的五、六年後所寫的隨筆。他坦白說：「想當小說家、一定要得到芥川獎……」得獎時他決不謙虛答說「運氣好」。「而且，如此一來，這輩子都有飯吃也是事實。」
不久，宮本氏卻因肺結核病倒，得獎作品《螢川》的出版社也面臨破產。他不得不走上比得獎之前更加辛苦、孤獨的道路。聽說他曾對得到文藝誌新人賞的朋友說：「至今為止，靠的是努力，從今以後就要看實力。」
《夢見街》正是宮本氏發揮「實力」的作品！小說中角色人物的精采台詞在在叫人折服。這部小說和他以往的作品有些不同，卻是一本精心傑作。雖然，每一篇的主角都不同，其實真正的主角是夢見街本身。那既是一條到處都有的商店街，也是一條只有在難波以南才有的商店街。
芥川獎公佈的那一夜，宮本氏收到某位編輯的電報。「帶顆緊張心，初衷不可忘。凝視人的眼光，愈來愈深刻、愈來愈冷靜。然後，寫出溫暖……」
《夢見街》不正是這樣一部小說？凝視人的眼光愈來愈深刻、愈來愈冷靜，而且還是一本溫暖的小說。
本文作者簡介：常盤新平，作家、翻譯家、詩人、俳人。一九三一年出生於日本岩手縣，早稻田大學畢業，一九八六年以《遙遠的美國》獲頒第九十六屆直木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