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愛的讀者:
承蒙商周出版社將我的書譯成中文,我非常高興,也倍感光榮。自己的作品有機會在另一個國度發行,這是件十分榮耀的事;而且我對亞洲有份深厚的情感,能夠擁有中文讀者,內心更是感動。
這奇特的書名《刺蝟的優雅》,影射了書中兩位主角的性格。她們因所處社會地位及心中忍受的痛苦,被迫與孤獨為伍,但她們以瀟灑的行徑,蔑視僵化的信仰與階級隔閡,讓心靈獲得解脫。荷妮,學識淵博的門房,她不僅精通語言,而且愛好文化藝術。但她深信,社會地位卑微的人是永遠被拒於文藝殿堂之外。芭洛瑪,年僅十二歲的天才少女,和荷妮同住一棟大樓,聰明才智非常人可比。她們都是優雅的刺蝟──內在溫柔,外表尖銳……
此外,對美的狂熱追求是荷妮和芭洛瑪的另一項共同點,永不間斷地尋找人世間的和諧,在生命的坎坷起伏中尋覓圓滿純淨的時刻。在藝術作品的啟示下,在日常生活的閒暇中所獲得的藝術靈感,兩人帶著激情,有時是絕望的心境,探討人生的真諦。她們談論自己在文學,哲學,繪畫,電影,音樂方面的鑒賞品味,以及對某些作品的特殊嗜好。我們之間雖有文化差距,但是在追求美與心靈陶冶的共同心理下,我很希望你們能夠產生共鳴。
許多法國讀者認為我是巴黎人,因為小說情節發生在巴黎高級住宅區葛內樂街的一棟公寓大樓裡。其實我本人居住於外省,當我寫這本小說時,我甚至連這條街都不認識呢!我認為,這個故事不單單與巴黎人有關,也不會只發生在法國人身上。孤獨,這是世界共通的問題,身處於任何一種文化中的人,總有一天都會體會到它的……
我非常希望這本小說能帶給讀者們美好的享受。但願這本書能超越地理條件的限制,傾訴出您的心聲,能讓您產生共鳴,或許也能讓您開懷暢笑。就跟亞洲一樣,特殊,令人嚮往,讓我能傾訴心聲……亞洲將是我第三本小說的主題。
芭貝里
二○○八年四月四日,寫於京都
導讀
生命中的偶然與巧合
阮若缺(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歐語學程教授)
這部小說是以獨白或日記體方式娓娓道出人生的一些偶然與巧合。
一開始,便是一向令人認為不應有自我的豪華公寓門房荷妮的自我介紹,她一面勾勒人們對門房的刻版印象,一面盡量去符合大家的「共識」,寡居的她只有貓狗為伴,電視是他的障眼工具,其實她喜歡的是一些經典老片子、古典音樂和荷蘭畫,藝術本是有錢有閒者的奢侈品,這對一個門房來說是多麼突兀不搭調。
接著,凡在本書的深刻思想章節(共十六章)開端,總有一個略帶哲理的小謎題,頗能引起讀者的好奇心,那是富家小女孩芭洛瑪的內心世界;此外,世界動態日記則總共七章,是芭洛瑪對外在社會產生不滿,發洩情緒的工具,而她的名字直到深刻思想第十三章後,換言之本書已進行四分之三處才提起。再者,一個生活優渥的小女孩,哪來那麼多叛逆乖張、憤世嫉俗的傻念頭?無非是得了自閉症的「怪小孩」?
這兩個年齡、身分、階級毫無交集的人,她們之間竟其妙地產生了相知相惜的情愫,也是始料未及的。全文中的每一小節不超過三頁,就如浮光掠影,稍縱即逝,場景也是在過去、現在、未來間跳躍,背景襯托往往是音樂(爵士、古典)與繪畫(荷蘭、義大利、法國),其人生宛如是隨時切換的影片,不斷更迭的旋律,然而死亡的陰影卻一直伴隨著,然而亞爾登先生的驟然過世,卻是這幢位於葛內樂街七號的轉捩點:一位日本新屋主小津先生的進駐,故事的關鍵人物,是他吹皺了一池秋水……。
芭洛瑪:
她是個生長在富裕家庭的么女,自知在外人眼中她是多麼幸運和富有,但那種處於金魚缸內的感覺,只有自己才明瞭。她嫌惡母親與姊姊布爾喬亞式的愚蠢、市儈,對自己的聰慧卻又感到厭煩。她是個早熟的少女,冷眼批判布爾喬亞階級青少年為了要裝成大人樣而嗑藥、作愛,而他們的父母則把女兒當高級妓女,盡往有錢人身上推;兒子便學老子,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本事,和不同的女人私通,欺騙老婆…。芭洛瑪還認為,人類生存、飲食、生育的本能無異於動物,充滿慘忍或暴力,只是人類企圖以假文明(狂妄自大)去掩飾自己的獸性。總之,她與家庭其他成員的想法格格不入,小腦袋長期想的就是自殺和縱火,因為芭洛瑪怒恨自己無力改變現狀,才決定採取激烈手段表達自己長期的無奈與憤怒,而自我封閉是她苟活時的生存手段,離開這個世界則是她的最終目的。是荷妮重新燃起她對生命的希望,認為命運似乎並非無可逆轉的。
荷妮:
在一般人眼裡,門房負責的,就是每天觀察有誰進出,跟誰進出,何時進出的撈什子事,她該是個公寓屋主視而不見的裝飾,需要她時必須立刻派上用場,不需要她時就得消失不見。個子矮小,身材臃腫,行事低調的荷妮,外表是符合眾人期待的,但他背後所隱藏的慧黠與敏感,愛好古典樂、荷蘭畫、經典老片和俄國小說的她,卻與其身分似乎格格不入,她身處平庸環境卻不為庸俗所染,與她具非典型氣質的葡傭曼奴菈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們發覺美醜、愚智、貧富、階級的問題一直困擾著荷妮,她似乎經常思考這些問題,就連貓、狗也成了象徵圖騰:譬如「鬈毛狗的主人不是退休的小老板,就是需要感情寄託的孤獨老婦,要不然就是整天呆在陰暗門房裡看守大門的人」,牠的特性為「醜陋、愚蠢、服從還有愛誇張」,而且主人如狗,他們甚至喪失對愛和慾望的渴求!至於富貴人家則飼養長腿賽犬或長毛垂耳狗,先聽狗兒脫俗的名字就明白其主人絕非等閒之輩。而貓在芭洛瑪的眼裡,是項行動的裝飾品,一般人認為,貓具備現代圖騰的功能,牠「類似家庭象徵與保護者的化身」,巧合的是他和荷妮不約而同地將寵物與主人類比,芭洛瑪將爸爸媽媽和姊姊比喻成自尊心強又感性的貓,他們懦弱、麻木不仁,且毫無情感。然而,以唯心論的立場來看,人們只能認知到自己所見的面相,對貓、狗亦是如此。
作者對文字的掌握令人激賞,尤其在形容荷妮面對小津時,將其有如情竇初開少女的情懷用幾個儉樸的語句,就足以令讀者感受到她的小鹿亂撞。當小津首次邀荷妮上樓作客時,閃過腦際的六種拒絕語,竟一個也派不上用場,而且有身心完全赤裸的感覺,不知所措。
六種拒絕語:
1.「不了,謝謝您,我已經有事。」(合理的說詞)
2.「您真是客氣,不過我的時間表排得跟部長一樣滿。」(可信度不高)
3.「真可惜,我明天就要去梅介夫(Meg?ve)滑雪。」(異想天開)
4.「很遺憾,因為我有家人。」(睜眼說瞎話)
5.「我的貓病了,我不能留她獨自在家。」(感情太豐富)
6.「我病了,我想留在家裡休息。」(恬不知恥)(p.100-101)
此外,在小津家由於喝太多茶,荷妮不得不請問洗手間的位置,光這個簡單的一句話,她就靦?地字斟句酌想了六種問法:
1.「廁所在哪兒?」(不很得體)
2.「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地方在哪兒?」(怕別人聽不懂)
3.「我想尿尿。」(不能對陌生人開口)
4.「化妝室在哪兒?」(聽起來很冷漠)
5.「衛生間在哪裡?」(讓人聯想到一股臭味)
6.「請問方便的地方在哪兒?」(唯一找到的回答)(p.125)
當小津邀荷妮單獨上餐館慶生,心意已很明顯,可能因身旁還有巴洛瑪在場,她立刻像刺蝟似的,築起心防,斬釘截鐵地說不:
1.「說真的,我很抱歉,我覺得您這個主意不適合。」
2.「您人很好,我很感謝您,不過我不想接受,謝謝您。我相信您有很多朋友可以在一起慶祝生日的。」
3.「這樣比較好,事實就是如此。」
4.「我們會有很多機會在一起聊天的,這是肯定的。」(p.166)
外表冰冷絕情的她,在小女孩芭洛瑪面前竟然淚決堤的一幕十分感人,後者比心理分析大師更有用,將荷妮的陳年陰影發掘出來;她擔心門戶不當的悲慘命運,寧可守本分過著屬於普羅階級的平淡日子,就算她好不容易跨出受邀赴宴那一步,仍在想自己是否能看清自己。
小說名為《刺蝟的優雅》充滿喻意:所描寫的就是荷妮,她像那種外表看來防衛心超重,內心卻極為善良的小動物,喜歡故作懶散狀,愛好孤獨,不過舉止十分優雅。她也像塊璞玉,待有緣人去發現她,珍惜她。然而荷妮的刺蝟性格其來有自,是芭洛瑪將那個祕密告訴小津,因此他才會找時機重複安慰她:「您不是令姊,我們可以做朋友,甚至是所有我們想做的。」這些甜言蜜語著實融化了荷妮對社會與階級的憎恨。
然而造化弄人,垂手可得的遲暮幸福,竟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畫下休止符。結局留下遺憾,發人深省。難道冥冥中註定會樂極生悲、狠遭天忌?人生的渴望與慾求,到底是生存動力還是死亡的加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