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序文
西成彥(立命館大學尖端綜合學術研究科名譽教授)
自從進入東京大學比較文學比較文化專業的研究所之門,也快要邁入45年了,在大學時代專研法國文學的我,突然為波蘭文學的魅力所擄獲(我想與遭逢波蘭電影風潮的關係頗深)。當時我心想,只要能在比較文學此一範疇底下,心無旁騖地研究波蘭文學的話,也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實際踏入波蘭文學研究之後,我明白到如果我沒有先設定一個和想像「日本文學」及「法國文學」形式相異的「文學史觀」,我是無法論述「波蘭文學史」的。
其中一個原因是,和蕭邦同時代的《塔德伍施先生(Pan Tadeusz)》的作者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橫渡大西洋(Trans-Atlantyk)》的作者維爾托德.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或者198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他們即便使用波蘭語書寫詩和小說,卻是以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和美國舊金山灣區等異鄉土地為據點活動的詩人和作家,但也在波蘭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屬於在波蘭土地之外書寫的波蘭文學)
再者,如同《吉姆爺(Lord Jim)》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和《異端鳥(The Painted Bird)》的作者傑茲.科辛斯基 (Jerzy Nikodem Kosiński)這樣,無論波蘭作為一個國家的存亡與否,皆抱持著波蘭人的自覺,雖然以波蘭語為母(國)語,卻選擇以非波蘭語來書寫的作家,也為數眾多。(屬於以異國語言書寫的波蘭文學 A
類)
此外在波蘭作為一個國家存續的時期當中,也存在著許多使用國語波蘭語之外語言書寫的作家。其中像以撒.巴什維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這樣的意第緒語作家,也在離開波蘭之後, 承受對波蘭的鄉愁之苦,卻持續創作不輟。(屬於以相異語言書寫的波蘭文學 B 類)
再者,論及波蘭的記憶,主要浮現的便是,在集中營內艱辛的經驗。然而解析人生經驗當中這段時期的意義,便是其文學創作主要目的的有: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艾利.魏瑟爾(Elie Wiesel)、因惹.卡爾特斯(Kertész Imre)等作家群(屬於以相異語言書寫的波蘭文學 C 類)。
覽觀上述事例,復又自問「日本文學究竟為何物」之際,我便不禁開始思忖著,「日本文學」當中,也有「在日本之外=外地書寫的作家」,還有「雖然有著日本人以外的身份認同,但使用日語書寫的作家」,或是「擁有部分日本人身份認同,卻作為日裔少數族群,以日語之外的語言書寫的作家」。將之各自適切標註、描繪的文學史,有其撰寫之必要。
日本文學,並非僅由日本人和以日語為第一語言的人類所佔有。日本人即便在以日語為國語之外的地區活動,也堅毅地綻放自家燦爛。
倘若人生經驗,肇因於日語而蒙受心理創傷,這些人們的文學,即便未以日語書寫,也承受著日本(語)的烙印。透過這樣的思考迴路,我思欲摸索多元的日本文學,因而出訪了我的「巡禮」之路。
進而為了完成此書,而更向前邁出了一步。我尋思著,若欲得見「日語文學」的多樣性,必須加注自身的課題是:曾經大量產生並且至今依然孕育「以日語執筆的作家」的臺灣,以及它在「華語文化圈」當中所占有的位置。
倘若我們說,日本這塊土地,內部包含許多「他者」卻又將之彈出;或者大量產出自發性地向外擴散、選擇成為「他者」的人們。那麼僅僅分析從日本統治起始以降的臺灣,狀況也雷同相仿。再者,日本人的移動和臺灣人的移動,雖然由於是在鄰國而無法避免,但持續相互連動而交錯著,也是事實。
如此的關係,在思考波蘭時,也如出一轍。如果排除與俄羅斯和蘇聯、德國、法國、英國、美國之間所培育出來的關係,「波蘭文學史」是不存在的。
我之所以現在仍然能夠持續身為一個「比較文學者」,完全是因為年輕時期接觸了波蘭文學的緣故。
日本的比較文學,是從日英、日法、日德、日俄等大國間的比較研究(以影響研究為基礎)起家的。時至今日,日本仍然屬於構想著躋身上述列強之一,並擘劃「帝國文學」的陳營。因此,應當以「比較宗主國文學研究」的形式,由後殖民的研究領域來繼承之。
然而參照波蘭文學,我所構想的方法是,對於「保留了人類移動與異文化接觸痕跡的文學」進行交互比較。此一方法,可以彌補「比較宗主國文學研究」這個方法,補足其常常必須優先考量「宗主國與殖民地」這種「非對稱性」的缺陷。而且能夠仔細拾綴打撈到「比較宗主國文學研究」容易疏漏的議題,不失為有效的研究方法。
因而,我相信未曾系統性學習過臺灣文學的我的解讀,據此也得以成立。
再者,我想此書堪稱是,我與為數眾多的臺灣文學研究者以及臺灣的日語文學研究者相識相知的機緣,所惠予我而誕生的副產品吧!本書之所以得以有中文版面世,也是由於這些學者們的盡力。
特別是,先前在申請國際交流基金出版補助之際,付出辛勞翻譯的謝惠貞教授,以及為我撰寫書評和推薦文的黃英哲教授、大東和重教授、三須祐介教授,還有在我邀請他們讓我將其精闢書評收錄此書之時,爽快慨允的三木直大教授、翊木伸明教授、日比嘉高教授。在此獻上我由衷的感謝!
翊木教授是盎格魯─愛爾蘭文學(Anglo-Irish literature)的學者;日比教授則是專研包含日裔文學等近現代日本文學的研究者。人生何其有幸,與多元領域的文學研究者們,在學問路上有志並行。
再者,回顧我初嘗文學研究秘奧的當年,對於彼時啟發我的老師和同儕們,以及華沙留學時代,以微笑包容我這個日本人對波蘭文學熱烈訴衷的華沙大學老師及同學們,藉此機會表達我的謝意。
於今此景,特別能夠深切體認到,學術研究絕非僅憑一人之力,而能畢竟全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