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出發
我們飢餓,我們時常一再又一再地吃東西,卻還是感到飢餓。
有時,我們只隱約感受到飢餓的存在;而其他時候,當世界顛覆、恐懼不受拘束地出沒時,飢餓膨脹,並威嚇著要吞沒我們。
我們拿起智慧型手機,手指一劃,就可以接觸到人類的一切智慧:從古埃及到量子物理學。我們狼吞虎嚥,卻還是覺得飢餓。
這種無法饜足的飢餓是什麼?那就是,我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其實並不是我們想要的。
我們以為自己想要資訊和知識,但並不是如此,我們想要的其實是「智慧」。這兩者有所區別:「資訊」是一團糾結的事實,「知識」則是較有條理的糾結;而智慧解開事實,讓它們有道理,而最重要的是,提出運用它們的最佳方法。如英國音樂家邁爾斯‧ 金頓(Miles Kington)所說:智慧則是「理解」。
知識和智慧是不同種類的東西,兩者的差異不在於程度上的多寡。較高深的知識未必會轉變成較高深的智慧,甚至還可能反倒讓我們較無智慧。我們有可能知道太多,也可能誤解。
知識是一種持有,而智慧是一種行為。智慧是一種本領,就像其他本領一樣,是可以學習的東西,只是需要努力。若你期待靠運氣就能獲得智慧,就像期待靠運氣也能學會拉小提琴一樣。
然而,智慧在本質上就是我們的行為。我們在人生道路蹣跚而行,希望能在各處拾取零碎的智慧。與此同時,我們也困惑,把急迫之事誤以為是要事,把冗長廢言誤認為是深思熟慮,甚至以為流行的就是好的。如同一位當代哲學家所指稱的,我們這是「錯活」(misl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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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飢餓,比大多數的人都更飢餓。我想,原因是因為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被我的恆久憂鬱所籠罩。多年來,我試過各種滿足飢餓的方法:宗教、心理治療、心靈自助書籍、旅行,及有一次嘗試險些致命的迷幻蘑菇。每一次都紓解了飢渴,卻始終無法完整又持續地滿足我。
後來,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冒險進入冥府──我的地下室,用來存放那些被認為不適合客廳的書籍。而在《通行身體的氣體》(The Gas We Pass,暫譯)、《笨蛋也做得到的個人理財》(Personal Finance For Dummies,暫譯)等書目當中,我發現美國哲學家威爾‧ 杜蘭(Will Durant)在一九二六年的著作《哲學的故事》(The Story of
Philosophy)。這真是一本厚重的書,我翻開封面,惹起一片塵埃,我拭去灰塵,開始閱讀。
杜蘭的文字沒有讓我得到振聾發聵的啟示,也沒有如「前往大馬士革路」那樣的重要時刻,卻不知怎地讓我一直讀下去。與其說是因為沉醉於書中的觀念,不如說是字裡行間所呈現出的熱情。杜蘭無疑是墜入情網的人,只是對象是誰?抑或是什麼事物?
「哲學家」是從希臘文「philosophos」而來,意指「熱愛智慧的人」。正如美國獨立宣言沒有提及「取得快樂」,哲學家的定義也沒有提到「擁有智慧」。你可以熱愛自己並未擁有、甚至永遠不會持有的事物,重要的是尋求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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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些文字時,我搭著火車,可能來到了北卡羅萊納州,也可能是南卡羅萊納州,我並不確定。在火車上,很容易就迷失方位,甚至迷失於時間之中。
我喜歡火車,更精確來說是「我喜歡搭火車」。我不是鐵道迷,不是那種光看到SD45柴電火車頭,就激動到口吐白沫的火車狂。我完全不在乎噸數或軌距,我喜愛的是經驗:唯有藉由搭乘火車旅行,才能提供的那一種舒適和遼闊的絕妙體驗。
火車內部讓人覺得身處於羊膜之中,暖洋洋的溫度及溫暖的光線中,火車帶我到達到更為快樂的前意識狀態;那是用不著理會報稅單、大學教育存款、牙醫保險和車流,以及娛樂圈寵兒卡戴珊家族等俗世時刻的狀態。
我的岳母現今飽受末期帕金森氏症之苦。這是一種殘酷的疾病,會奪去她的能力和記憶。她已經忘記許多事,卻仍保留兒時在紐約州北部,從奧本尼搭乘火車到康寧、羅徹斯特,再回到奧本尼的鮮明回憶。這些景色、聲音和味道湧現,彷彿昨日才經歷。火車與我們同在,的確有其獨到之處。
哲學和火車相當匹配。我可以在火車上思考,在巴士上卻完全不能。我猜想,這是因為感覺或聯想不同:巴士讓我想到小時候去學校、營隊等我不想去的地方;火車卻能帶我到想去的地方,亦帶我踏上思想的旅程。
只是,哲學和火車都帶有某種霉味,原本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後來卻淪為不合時宜的古趣。現在,很少人搭火車,能免則免;而也沒有人研讀哲學,只要父母來得及勸阻。讀哲學就像搭火車一樣,是人們少不更事時的作為。
我訂閱了《現今哲學》雜誌,它像色情刊物裝在牛皮紙袋,隔月寄一次。最新一期的主題是「這世界是假象嗎?」,另一個提問則是「真實和真理一樣嗎?」。我將標題唸給妻子聽,她大翻白眼。和許多人一樣,對她來說,這樣的文章,正是哲學大有問題的證據──總是問那些荒謬、不可知的問題。「哲學」和「實際」根本只有在字典裡才會是鄰居。
科技誘使我們相信哲學不再重要,有了演算法,誰還需要亞里斯多德?數位科技如此擅長回答生活的小問題────哪裡可以找到波夕市最好吃的墨西哥捲餅?上班的最快速路線怎麼走?────於是,我們認定它也善於回答大哉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Siri 或許很會找好吃的墨西哥捲餅店,但當你問「怎樣吃最好」時,她可就一無所知了。
或是說到火車旅行,科技及它的老大────科學,可以告訴你火車的速率、重量和質量,以及火車上的網路為何會一直卡住。但是,科學卻無法告訴你,是否應該搭火車參加高中同學會,或是去探望一直讓你很不快、但現在病重的卡爾叔叔。科學沒辦法告訴你,若你對那踢你椅背、拚命尖叫的小孩施加肉體傷害,道德上是否能被接受。科學無法告訴你,窗外的景色是美麗還是千篇一律。雖然哲學也沒有明確的辦法回答上述提問,但卻可以協助你透過不同的鏡頭觀賞,而其中自有重大意義。
在我家附近的地方書店,我注意到有兩個分類:「哲學」和相鄰的「自我轉化」。如果古代的雅典有書店,這兩個分類會屬於同一區。哲學就是自我轉化,哲學是實用的,哲學是療法,是靈魂的藥物。
哲學是一種治療,卻不是像熱石按摩那樣的治療方式。哲學不像水療,也不像健身,它並不舒適,並不宜人,且並不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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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哲學家莫里斯‧ 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稱哲學是一種「激進反思」(radicalreflection),而我喜歡他為哲學注入應有的危險銳利感。哲學家一度捕捉了這世界的想像力,他們是英雄,願意為哲學而死,蘇格拉底等哲學家的確是如此。然而,現在所謂的哲學英勇事蹟,卻是漫長且艱苦地爭取學院教授的終身職。
目前,大部分學校教的不是「哲學」,而是「關於哲學」;學校並不教學生如何進行哲理思考。哲學和其他科目不一樣,它不是知識本體,而是思考方式;是一種存在於世界的方式,不是「何物」(what)或「為何」(why),而是「如何」(how)。
現今,「如何」這個詞並未受到太多尊重。在文學界中,教人「如何做」的指引書籍地位很尷尬,有如事業成功,但舉止粗野的親戚。認真的作家不寫指引書,認真的讀者也不看(至少不會承認他們有讀)。但是,我們多數人都不會徹夜思索「真實的本質是何物」或「為何是有物而非無物」,卻會思索「如何」的問題────如何生活?────這問題緊抓著我們不放。
哲學具有開放性,和科學不同。它不只描述世界現有的樣貌,還加上可能的樣貌,讓我們得以放眼可能性。美國作家丹尼爾‧ 克萊因(Daniel Klein)對於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Epicurus)的描述,適用於所有好的哲學家:別把他們當成哲學來閱讀,而是當成「讓人滿足愉快的詩集」來閱讀。
近幾年來,我蠶居在火車靠窗的位子,以思考的進度,慢慢吸收這樣的詩集。只要地點許可、時間許可,我就會搭上火車,前往歷史上最偉大思想家進行思考的地方。我勇敢面對懷俄明州的斯多噶(Stoic)哲學營,以及德里的印度鐵路官僚,也搭乘紐約市F線地鐵,比任何人搭得都更頻繁。這些旅程是我的歇息,給予了我最棒的暫停。在哲學行動之間,我得到了伸展雙腳和心靈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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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搜尋「哲學家」這個詞,會找到數以百計、或是數以千計的人名。在本書我選擇了其中十四位,這是怎麼決定的?答案是「精挑細選」。儘管方向不同,但他們全是睿智人士,擁有不同方面的智慧。他們橫越浩瀚的時間長河────蘇格拉底在西元前五世紀,而西蒙‧
波娃生在二十世紀;同時,我也橫跨空間,從希臘到中國,從德國到印度。這十四人都已逝去,但優秀的哲學家不死,他們永遠活在他人的心靈。智慧可以隨身攜帶,它超越空間和時間,永不過時。
儘管我的名單上有許多為歐洲哲學家,但也不全然是,因為西方並未壟斷智慧。這些哲學家有的非常多產,像是尼采;有些人,如蘇格拉底、愛比克泰德,卻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幸好他們的學生為他們寫下)。有些人生前就獲得盛名,有些沒沒無聞地死去。有些人被認定是哲學家,卻也有些人如甘地一樣,可能不被認為是哲學家(但他確實是)。然而,也有些名字,像日本女官清少納言,這可能是你首次聽聞她的名字。這都沒有關係,說到底,我的選擇標準是這些思想家是否熱愛智慧,而這樣的熱愛是否具有感染力。
一般而言,我們認為哲學家是不具形體的心靈,然而,這些人並不是如此。他們是有血有肉的活躍存在,會長途跋涉,也會騎馬;會打仗、喝酒及做愛。不論男女,他們全是實際的哲學家。他們感興趣的,不是人生的意義,而是過著有意義的人生。
他們並不完美,各有缺點過失。例如,蘇格拉底會恍神,有時甚至持續數小時;盧梭曾公然暴露他的臀部,而且還不只一次;叔本華會和他的貴賓犬說話(可別讓我說起尼采),就接受這樣的他們吧。智慧不在表面,應該也不太會穿布克兄弟的高級西服,只是誰知道呢。
我們一直都需要智慧,但在人生不同階段需要不同的智慧。對十五歲來說很重要的「如何做」提問,在三十五歲或七十五歲卻已不是重要的問題。哲學對於各個階段,都有其要傳達的重要事物。
我已體認到,這些人生階段稍縱即逝。許多人嗡嗡嗡過日子,心中塞滿瑣碎蠢事,彷彿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但事實上他們沒有,而我也沒有。我總愛說自己是個中年人,但我那堪稱數學小天才的青春期女兒,最近卻指出,除非我可以活到一百一十歲,否則嚴格說來,我並不算是個中年人。
因此,儘管寫下這些文字時,我搭著慢調子的火車,卻有種迫切感讓我奮筆疾書,那是一種「不想還沒好好活過就死去」的迫切感。對我而言,人生不是個問題,至少現在還不算是,但我卻感受到時間架在我脖子上的灼熱氣息,而且逐日增強。我想要────不,是我需要────及早知道何者重要,何者不重要。
「遲早有一天,生活會讓所有人都成為哲學家。」法國思想家莫里斯‧ 瑞斯令如是說。
幾年前,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當下,這個世界是個更快樂的地方,因為大規模流行的疫情,只存在於史書及好萊塢劇本裡。然而,即使在當時,瑞斯令的說法仍讓我感動,因為我始終懷疑自己錯活了人生。
我像是帶著異樣的預知感,衝動地想著:何必等待呢?為何要等到人生成了我的問題時呢?為何不在當下,趁我們還有時間時,就讓人生使我成為一位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