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位迷人的殖民地作家
陳芳明(政大台文所講座教授)
對於臺灣殖民地文學的探索,在臺灣島上必須等到一九九○年代才重新復甦。如果沒有民主政治的實現,如果沒有政黨輪替的完成,臺灣文學將永遠被監禁在臺灣的土地以外。身為臺灣知識分子,又經過戒嚴時期的統治,我回到臺灣時,民主政治才漸漸復甦。在海外長期的流亡,我第一次認識了臺灣作家,由於投入謝雪紅評傳的撰寫,我才慢慢接觸殖民地時期的臺灣作家與作品。遠在海外時期,我第一次接觸臺灣歷史,是從吳三連、葉榮鐘所撰寫的《臺灣民族運動史》開始受到啟蒙,那時正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稍後,我才又接觸李南衡主編的《日據下臺灣新文學選集》共五冊。那是我最早接觸呂赫若作品的起點,而且他的第一篇小說〈牛車〉也收錄其中。
這位命運多舛的殖民地作家,一直使我非常著迷。這不僅僅是他的文學作品非常精彩,而且他的長相也非常吸引人。尤其後來他又參加戰後初期的左派組織,我才更加明白他對自己的政治信仰從未動搖。他是殖民地時期左翼作家的典範,甚至也是戰後知識分子的反抗象徵。呂赫若穿越兩個時代,無論在文學或藝術方面都相當傑出,可以視為戰前戰後臺灣社會的最佳心靈。他所受到的矚目,不只是文學作品,同時他也是一位頂尖的聲樂家。戰後他又擔任北一女的音樂老師,他的學生所懷抱的藝術形象,仍然在朋輩之間流傳。這樣多彩多姿的藝術營造者,如果只是以左翼知識分子來定義,似乎窄化了他的生命格局。
垂水千惠所完成的這部《奮鬥的心靈:呂赫若與他的時代》,可能是有關這位作家藝術生命最深也最徹底的探索。作者以細讀的方式,貼近呂赫若的生命歷程,完成了這部重要學術著作,等於給這位作家確切的定位。第一次認識垂水千惠是在1999年的臺大校園,當時我是暨南大學中文系的專任教授。因為那年埔里發生九二一大地震,暨南大學全體師生只好借用臺大的教室上課。暨大師生只能在夜間借用臺大教室,那時我正開授「臺灣文學史」,也在研究所開授「文學史專題」。那時有兩位旁聽的學生,每堂課都必然出席,一位是垂水千惠,一位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黃毓婷,直到今天她們還持續跟我保持聯絡。那時垂水教授就已經開始研究呂赫若,她的辛勤用功遠遠超過同輩學者。
仍然記得那段時間,垂水教授正在撰寫戰爭時期的呂赫若,而且已經寫到戰爭時期的文化活動,她特別到臺灣中部的農場做實況調查。戰爭已經結束了那麼久,地理環境也改變了許多,她仍然不放棄去勘察歷史情境。那種實地考察的用心良苦,於今回想時,仍然感到敬佩。文學閱讀是一種時間的旅行,而實地調查則是一種空間的旅行。兩種不同閱讀方式綜合起來,呂赫若的形象便立體了起來。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無論在臺灣或日本,還未見有一位研究者能夠超越她對呂赫若的理解。這也是為什麼捧讀她的中譯本時,我內心充滿了感動,也充滿了感激。
為了完成對呂赫若的歷史理解,垂水教授特別從一九三○年代日本文學的生態環境重新理清一次,同時也對呂赫若的出生地進行實地考察。書中的第三章「〈牛車〉及其時代(1934-1935)」,作者展開地毯式的調查,不僅對於臺灣現代化的真實內容有了徹底理解,同時也解釋以牛車為業的臺灣農民,是如何被整個資本主義過程邊緣化。她徹底考察了臺灣知識分子如何受到當時日本左翼思想的影響,那些背景對於呂赫若意識形態的改變,具有關鍵性的因素。現代化到來時,城市對鄉村的支配就愈來愈顯著。都市通往鄉村的道路建好時,也正是農民開始受到資本家壓榨的時候。正如作者所指出:「日本統治下發展起來的臺灣的近代化、工業化又帶來了產業結構的變化,造成了失業,也引發了女性因為長時間外出勞動而導致家庭崩潰的事件。呂赫若的筆觸將這些問題恰到好處、無半分多餘地刻畫了出來」。
垂水教授不僅是在做歷史研究,同時也是在做文學解讀。歷史研究屬於一種時間式的考察,文學閱讀則是屬於空間式的探索。兩種閱讀方式不能偏廢,才有可能使歷史上文學作家的靈魂生動浮現出來。從〈牛車〉這篇小說,她帶出了時代環境的巨變。當臺灣社會資本主義化之後,現代生活也跟著夾帶而來。不僅男性投入職場,甚至女性也參與其中,她特別點出,「女性因為長時間外出勞動而導致家庭崩潰的事件」。她等於為我們示範了文學研究的範疇,不只是文本閱讀,而且也要探索歷史的縱深。在反覆討論〈牛車〉之際,她也更進一步挖掘殖民地資本主義的陷阱。工業化時代的到來,終於使農業時代的各種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完全崩潰。
以寫實主義作為基調,呂赫若在文學創作過程中,也滲透了他個人的左翼立場。垂水教授特別把呂赫若的文學作品,置放在一九三○年代日本文壇的風景裡。她以「寫實主義」(realism)來形容呂赫若的美學特質,以這樣的創作理念落筆時,自然而然對日本的殖民統治,富有高度的批判。為了使〈牛車〉的解釋更為深入,她還特別比較《福爾摩沙》(フォルモサ)集團作家的特色。垂水教授對於呂赫若所寫的〈文學雜感〉非常重視,因為這篇文章特別強調文學與社會性、階級性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後人在討論這篇文章時,都以為是呂赫若的獨創見解。作者特別指出,呂赫若受到日本左翼作家森山啓很深的影響。森山啓從社會主義的觀點,來強調realism的批判精神。寫實主義應該不是像一面鏡子那樣,非常真實反映客觀的現實。森山特別指出寫實主義在一定的程度上,正是有意抑制作者主觀的非政治偏向。她反覆討論呂赫若在創作時,並非教條地接受理論的規範,而是以這樣的思考為基點,進一步創作他早期的兩篇小說:〈牛車〉與〈暴風雨的故事〉。
〈牛車〉在日本文壇獲獎時,讓日本讀者看見殖民地統治的事實真相。作者以大量篇幅,來討論這篇小說所描述臺灣資本主義化過程中,所彰顯的階級對立。這一章非常精彩的地方,便是作者將〈牛車〉拿來比較韓國作家張赫宙作品〈被追的人們〉。她特別點出這兩篇小說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以日本殖民地統治的觀點來描寫農村問題,一是兩位作者同樣都從風水的民俗取材。垂水教授所關心的並非只是作品本身的主題與技巧,她更關心的是一位殖民地作者的誕生,是處在怎樣的社會環境與歷史條件。這種研究方式其實也是非常馬克思主義式的,也唯有採取這樣的角度,才能更貼近作者的歷史環境與文學精神。
作者所採取的閱讀方式大約有兩種,一是文本閱讀(textual reading),一是脈絡閱讀(contextualized
reading)。對於呂赫若的每一篇小說,她一方面進行小說結構與技巧的分析,往往可以探測出作者的文學技巧;一方面則將小說中的人物與環境,置放於當時的社會脈絡與歷史脈絡中。純粹的小說閱讀,可以看出呂赫若在象徵手法或批判精神的深刻。當她將小說作品置放於殖民地社會的脈絡裡,就可以探測出帝國權力是如何干涉臺灣社會。這兩種閱讀策略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在文本閱讀方面,她已經看到呂赫若相當精湛的小說技巧;在脈絡閱讀方面,她更揭露出呂赫若所處的社會條件與歷史環境。
呂赫若的小說,描述了許多臺灣女性的側影。當時還未有任何女性主義的傳播,但是身為左翼立場的作家,自然而然都會看到殖民地社會的階級觀念相當清楚分明。只要是關心弱勢的左翼作家,都一定會看到臺灣社會受到壓迫的族群。他關心的不只是農民,他的筆也更進一步地描述受到壓迫的女性。那樣鮮明的左翼立場,在一九三○年代的臺灣文壇,也許不乏其人。但是,能夠以如此鮮明的筆觸來描述受到壓迫的女性族群,呂赫若可以說是少數的幾位。這也為什麼作者在撰寫這本書時,特別彰顯呂赫若筆下的弱者身影。所謂「左」,不一定被歸類為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只要在他的小說作品中,釋出人文觀念與博大的同情,便必然帶著批判的力道。
這部著作可貴之處,並非只是探索小說作品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她從來都不會忘記回到作者呂赫若本身的生命過程。以小說家的生命歷程為中心,探討呂赫若是如何接受日本的聲樂訓練。這部著作的第六章「文學的摸索與音樂之接近(1939-1940)」,正是臺灣文學研究者所忽視的階段。在整個戰爭時期,呂赫若特別到東京學習聲樂,師事長坂好子女士。這段記載可以參閱1944年呂赫若出版的單行本小說《清秋》,而這正是臺灣文學研究者所忽略的歷史事實。這樣的記載,為我們填補了文學史的空缺。在那段時期,呂赫若寫了一系列的以〈臺灣的女性〉為主題,無數精彩的作品。
這本專書最重要的,可能是第七章〈在日期間的演劇活動(1941-1942)〉。這段時間的呂赫若歷史,一直是臺灣文學史上的一個空缺,現在由垂水教授為我們填補起來。她參考了西村晉一編《東寶十年史》(1943)、秦豐吉的《劇場二十年》(1955),以及《東寶五十年史》(1982)。這種地毯式的考證,不能不使臺灣學界感到敬佩。畢竟這是一段記憶的空白,完全是臺灣文學研究者所感到陌生之處。透過這樣的探索,呂赫若在東京的聲樂訓練,終於在臺灣讀者面前浮現。為了使她的論證更加精確,她又引述了鍾瑞芳譯《呂赫若日記》。經過如此反覆的考證,我們才終於明白呂赫若在東京生活的真相。
身為殖民地作家,呂赫若的困難處境,終於在書中相當鮮明地彰顯出來。這樣的歷史經驗,絕對不是用「中國文學」的立場就能概括。臺灣知識分子認同的複雜性,其實已經埋下許多矛盾的因素,而這些因素也牽動了呂赫若在戰後初期的文學活動。在戰爭時期的皇民化運動中,日本帝國文壇曾經鼓勵所有殖民地作家提倡「地方文化」。這是在一九四○年大政翼贊會成立之後,日本帝國政府開始鼓勵所有的殖民地或占領地,推行振興地方文化運動。其目的在於彰顯,帝國範圍內的占領地或殖民地都具有各自的文化特色。正是在這樣的口號下,臺灣作家開始描述自己的鄉土生活。無論是龍瑛宗、張文環或呂赫若,都開始描述自己的故鄉特色。他們都是屬於《臺灣文學》集團的作者,順著振興地方文化的口號,他們都寫出自己的鄉土故事。表面上是配合皇民化運動,實際上則是在強調本土文化的精神。這樣的書寫策略,反而使呂赫若的文學作品更具本土特色。當時他所創作的知名小說如〈玉蘭花〉、〈清秋〉、〈山川草木〉,都相當清楚地彰顯了臺灣文化的精神。
垂水教授在討論這段歷史時,相當精確指出皇民化運動所提出的「地方文化振興」,其實是根植於納粹的「血與土」構想。臺灣作家便是利用這樣的口號,開始將他們自己的鄉土精神在文學創作中提升。她特別肯定皇民化運動時期,完成的〈山川草木〉與〈順德醫院〉,點出呂赫若的書寫策略,在於強調臺灣文學的主體性。戰爭時期呂赫若所釀造出來的小說作品,其實已經建立了臺灣文學的特殊性格。而這樣的性格,又延伸到戰後初期的中文小說。這些作品在這部專書裡,只略微交代而已。畢竟那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也是呂赫若所感到陌生的時代。1950年,呂赫若投入了鹿窟事件的反抗運動。如此悲壯的過程,顯然與他的文學生命難以銜接起來。閱讀這部專書時,我身為呂赫若的讀者不免感到悲嘆。這部專書,等於為呂赫若在臺灣文學史上做了最好的定位。他戰前的文學生涯,與戰後鹿窟事件的投入,其實都是一種唯美的追求。這部《奮鬥的心靈:呂赫若與他的時代》,再次清晰地讓這位傑出作家的人格彰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