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勇氣媽媽》的女性形象
《勇氣媽媽》是布萊希特所寫的戲劇中最受歡迎的一齣,劇中描寫一位女性,在惡劣環境中不屈不撓,力圖生存,這位綽號叫「勇氣媽媽」的安娜雖然必須不斷向現實壓力低頭,卻仍能勇往直前投入生活,她投入生活的勇氣並非什麼特別與勇敢有關的東西,她只不過是懂得和現實世界中的惡勢力妥協,目的僅止於維持自身利益,並盡其所能活得更好,如此而已。這樣一個角色在布萊希特筆下寫來,不但充滿了辛酸血淚,同時也非常悲壯感人。美國戲劇名家田納西.威廉斯就說,這齣戲劇從頭到尾充滿了魅力,特別是結尾,實在是現代戲劇史上最有力的時刻之一──勇氣媽媽在接連喪失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之後,仍然不屈不撓,拉著馬車繼續向前邁進,只要活下去的勇氣尚存,一切必得繼續下去,
簡單講,就是繼續活著。這個主題簡單明瞭,卻寫得極有見地,可以說是這齣劇本最具魅力的地方。
事實上,布萊希特筆下的勇氣媽媽這個角色,的確是現代西方劇場上少見的堅強而有個性的女性,其形象之突出,並不亞於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諾拉,也不亞於他自己的《四川好女人》一劇中的沈蒂。首先,勇氣媽媽是個有生意頭腦的女人,她善於利用時機和場合賺錢,比如第二場描寫她賣閹雞給軍中廚子,就充分表現她精明銳利的本性。然而她生不逢時,她生長在十七世紀初期的三十年戰爭期間,生逢亂世,她無法發揮長才,甚至必須在兵荒馬亂中討生活,但她有自己的一套處世哲學,那就是絕不和現實世界的頑強勢力對抗,她的外號叫「勇氣媽媽」,絕不是她比別人勇敢,大家給她取這個綽號是因為有一次她用馬車載運五十塊麵包衝過炮火下的敵陣。她說她其實嚇死了,不得不如此做並不是勇敢不怕死,而實在是怕麵包霉掉,沒人要買,蝕了老本。可見她「勇氣媽媽」的外號顯然是浪得虛名,
她不是所謂勇不勇敢的問題,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在惡劣的環境中,除了自己圖生存之外,她還要保護三個子女,她的原則是:如想好好活下去,就要絕對避免逞強,第二景描寫她和被抓去當兵的大兒子艾力夫重逢, 大兒子對她述說他出生入死的英勇戰績時,她當下立即賞了他一個大耳光,因為當敵人的劈刀迎頭對他砍下時,
他不但沒有投降,反而逞強反擊,在她看來是很不應該的,她覺得活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首要之務就是明哲保身,而不是好強逞能,圖得一時苟活是為了未來能做更多有益的事情。這種生存哲學無疑也正是布萊希特另一齣作品《伽利略》的主題精神,劇中描寫天文學家伽利略最後和教會妥協認錯,承認地球繞太陽運行的觀念是錯的,終於能夠免除火刑,下半生於是得以進行更多其他有價值的研究。假若他為維護真理而逞強(如易卜生《國民公敵》一劇中的史塔克曼醫生),那麼現實世界的頑強勢力馬上會將他吞噬,一切努力則成為白費工夫。人活著不是為了蠻幹,也不是為了逞強,而是為了活得與自身利益相符合,期待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這齣劇本寫於一九三九年,是時布萊希特和妻子海倫娜為了躲避納粹政權迫害而流亡瑞典,當時他正在努力創作《四川好女人》一劇,寫作過程經常碰到瓶頸,他就利用空檔時間寫作《勇氣媽媽》,事實上,促使他提筆寫這個劇本的是一位瑞典女演員,她告訴他關於十七世紀三十年戰爭期間,北歐地區一位軍用品女商販的故事,他很喜歡這個故事,特別為這位瑞典女演員塑造勇氣媽媽這個角色,他以德語寫作,再由他人譯成瑞典語,以便在當地演出。據說他為了便於將劇中勇氣媽媽的女兒凱特琳一角讓他太太海倫娜飾演,還特別將這個角色寫成啞巴(因為他們夫妻都不懂瑞典語),可惜這個劇本譯成瑞典語之後並沒有得到演出機會。此劇一九四一年在瑞士的蘇黎世首演時,反應平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一九五四年,柏林的「總體劇團」應邀訪問巴黎演出該劇,竟獲得空前成功,反應相當熱烈,
一致公認此劇是現代西方劇場上的偉大傑作,而劇中所塑造的勇氣媽媽安娜同時也成為現代西方劇場上形象最為突出的女性角色,她是勇敢和懦弱的化身,她既是現實主義者,同時也是機會主義者,她是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也是個性堅強的母親,從左傾政治觀點看,她又是個對抗資本主義剝削的無產階級化身。總之,她是個複雜而同時又十分令人著迷的角色,當時許多舞台劇女演員夢寐以求想演這個角色,這個角色迷人,卻又難演,
似乎是舞台表演的挑戰極限。事實上,這齣戲劇的成功及其令人著迷之處,除了主題和表現風格突出之外,主要還是奠立在這個角色的刻劃上。
此外,布萊希特在劇中透過勇氣媽媽這個角色,以反諷手法闡述他的反戰觀點。勇氣媽媽和三個子女拉著馬車販賣軍用品,她靠戰爭在討生活,所以她害怕戰爭停止,但是她的三個子女卻又因為這場戰爭而相繼喪生, 她明明知道戰爭的禍害,卻忍不住想要戰爭。許多人想要戰爭絕不是為了什麼神聖的使命,而是為私利打算,
或甚至出於某種矛盾的似是而非的理論,比如第一景中的士官就說,和平的後遺症是沒有紀律,只有戰爭才能得到紀律,和平只會帶來散漫和浪費,一個已經七十年沒有戰爭的地方,人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第八景描寫和平突然來臨,勇氣媽媽頓時顯得張惶失措,長年戰爭打完了,她脫口說出這樣的話:「不要告訴我和平已經爆發了!」彷彿戰爭才是常態,和平則令人驚惶錯愕而無所適從。
如果說勇氣媽媽是為戰爭而活,她更是為做生意而活,這齣劇本不只描寫戰爭,同時描寫商業交易,劇中不乏描寫做生意的場面:第一景勇氣媽媽以一副精練老到的生意人姿態,賣皮帶給士官。第二景描寫勇氣媽媽賣閹雞給軍中廚子,更暴露出她狡猾奸詐的生意人嘴臉,
她懂得抓住時機哄抬價錢,事實上這未嘗不是資本主義剝削行為的寫照。第三景可以說是勇氣媽媽畢生買賣生涯的最低潮,這一景交代了兩樁買賣,前一樁勇氣媽媽以超低價向一位士兵購買偷來的子彈,再以超高價賣給別的軍團,完全符合賤買貴賣的生意買賣原則。後一樁買賣則是勇氣媽媽為了拯救小兒子「瑞士乳酪」的性命而必須賣掉她賴以維生的馬車去賄賂軍官,但她太過精明,討價還價的結果,竟錯失了時機,小兒子終於被軍方處決,屍體送回來時,她還必須假裝不認識,真是有夠殘酷的了。勇氣媽媽擁護戰爭,做生意精打細算,卻不知道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第五景更暴露出勇氣媽媽唯利是圖的生意人本性,也反映了資本主義剝削弱者的嘴臉:士兵喝酒,她口口聲聲要錢;農人受傷,她絕不願意動用她的商品(襯衫)去為他們包紮傷口,因為那不符合她的利益原則。
布萊希特在寫這齣戲劇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這是他早已預期會發生的事情,對於這場戰爭,
他想必感到相當無奈,自然持極力反對的態度,這個時刻的反戰思想必然最為敏銳,特別是他早已親身體驗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禍害,對戰爭行為的種種體認想必十分深刻,所以他在《勇氣媽媽》一劇中以反諷手法宣示他的反戰思想,似乎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透過描寫戰爭,襯托出像勇氣媽媽這種在戰爭夾縫中苟延殘喘的矛盾角色。她像許多母親一樣,愛護子女,卻常不經意為他們帶來禍害,也許她本身沒有錯,只是惡劣環境使然而已,環境常常決定人的命運,戰爭決定了勇氣媽媽後來淪於孤苦伶仃的命運,但她畢竟還是要繼續活下去,如她在劇中對軍中牧師所強調的,人處在困境時如要繼續撐下去,更是特別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