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何信全(政治大學哲學系教授)
當代英美政治哲學的發展,自羅爾斯(John Rawls)在1971年發表著名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一書之後,頗有春雷驚蟄、大地復甦之氣象。重要的政治哲學著作相繼出現。諾齊克(Robert Nozick)在1974年發表的這本《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便是繼羅爾斯《正義論》之後,所出現的最重要的政治哲學著作之一。
西方近代自由主義的發展,大致上以穆勒(John S.
Mill)為界,可以區分為古典自由主義與現代自由主義。穆勒的自由主義,正好是二者之間過渡的橋樑。古典與現代自由主義的差異,主要在於對政府功能的看法不同。前者主張政府祇應扮演一個「守夜人」的角色,不宜逾越消極性的功能;後者則認為政府不應侷限於消極的角色,而應積極地謀求社會正義之實現,特別是在財富的分配方面,不宜放任市場機能之自然運作,而應謀所以調節之道。儘管當代重要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彼此見解不盡一致,不過大致上分佈於上述兩個系譜之下。以諾齊克而言,他是古典自由主義這一系譜在當代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之一。
當代屬於古典自由主義這一系譜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嚴守捍衛個人自由的觀點,對於現代自由主義之轉向平等(特別是財富平等)深致不滿。因此,為了表示與現代自由主義(liberalism)之區別,他們根據「liberty」的拉丁字源「libertas」,另創「libertarianism」一字,代表他們的自由主義。在此一自由主義觀點之下,論述的主題集中在推究政府合法的功能究竟是什麼?他們基本上以一種徹底的激進方式,來回答此一問題。
如同上述,當代此一新古典自由主義運動,不滿於政府扮演積極介入財富重分配的角色,主張回歸市場機能的運作。其倡導人之中,頗多主張自由經濟的重鎮,諸如密塞斯(Ludwig von Mises)、海耶克(Friedrich A. Hayek)、弗利曼(Milton Friedman)以及羅斯巴(Murray
Rothbard)諸人。他們強烈主張維護個人權利,特別是財產權與契約自由原則。由於認為財富重分配不啻強制某些人為其他人勞動,乃是對個人權利的侵犯,因而加以拒斥。此一運動在二次大戰之後,於美國此一標榜自由立國的資本主義社會之中,獲得重大的伸展。其在現實政治上的展現,則是英國首相余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與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on),在1980年代的執政期間,達到了頂峰。
諾齊克這一本著作,基本上可以說是將此一以捍衛市場經濟為主調的運動,推向一個嚴格底哲學論證層次。諾齊克的論證系統,以個人權利(individual rights)為核心,逐次展開,而歸結於「最低限度的國家」(minimal
state),乃是真正能在道德上被證成之理想的烏托邦架構。諾齊克在本書中的論證,分成三個部份。第一個部份是根據洛克式的(而非霍布斯式的)論證,指出國家的形成,溯自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中個人權利的維護,需由個人自己來執行,難免諸多不便。不過,他沒有遵循洛克契約論的模式,而以一種現代市場的觀點,來解釋國家的形成。他設想由個人自己來保護自己的權利,既有諸多不便,則必有提供保護權利服務的機構(protective associations)出現。這些保護機構彼此在市場中競爭的結果,最後可能祇賸下少數保護能力較佳的強勢機構(dominant
protective
associations)。我們可以設想最後賸下兩個強勢機構,則可能的情況有三:一是這兩個保護機構彼此爭戰,則常常贏的一方逐漸將輸方的委託人吸走,使輸方終歸淘汰;二是這兩個保護機構分屬不同地理區域之強勢機構,則委託人將會移居自己委託之保護機構所在的區域之內,形成一個地理區域之內一個保護機構的情況;三是這兩個保護機構爭戰不已,而又相持不下。於是,他們同意設立一個仲裁者,並由此一仲裁者擁有最後決定權。如此一來,亦形成了一個唯一的強勢機構。要之,不論是上述的任何情況,最後都將形成在某一個地理區域中的人們,在一個裁判彼此爭執以保障個人權利的共同體系之下,國家之雛形於焉形成。
諾齊克此一國家形成之說明,使其將國家角色,定位在個人權利之保障。他雖然對無政府主義者主張個人有權管理自己,其權利不容侵犯深有同感,卻不認可無政府主義者所強調任何政府的存在,都是對個人權利之侵犯。他的最低限度國家,基本上沿循古典自由主義「守夜人國家」(nightwatchman
state)的基線,將國家功能定位在防止暴力、偷竊、詐欺,以及保障契約之履行等等。他認為此種最低限度的國家,為保障個人權利所必須,卻不會造成無政府主義者所擔心的侵犯個人權利之結果。不過,任何逾越此一最低限度功能之國家(ultraminimal state),則將不可避免地造成對個人權利侵犯之後果。
諾齊克這本書的第二部份,主要在揭示他的「賦予權利理論」(entitlement theory),據以批判超越最低限度國家的各種觀點。這些觀點,基本上本乎要求財富重分配之分配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理念,主張福利國家(welfare state)之規劃與實踐。諾齊克批評分配正義是一種模式的正義觀(a patterned conception of
justice),而其賦予權利理論則是一種歷史的正義觀(a historical conception of
justice)。模式的正義觀站在社會資源形成的結果處,完全不問這些資源是如何形成的(資源形成的歷史過程),即根據某一特定模式(諸如需要、才能、功績或平等分配等等),做為正義的衡準,據以討論資源應該如何分配始能符合正義原則。他認為探討資源應如何分配始合乎正義的問題,應該考量資源是怎樣形成的歷史過程,始為合理。根據此一歷史的正義觀,他的賦予權利理論包含三項原則:一、佔取原則(principle
of acquisition of holdings),即對於無主物的佔取,來自我們的勞動力(屬於人身的一部份)對無主物的改良,使我們對該無主物取得獨占的所有權。例如對於無主荒地之開墾,因而取得獨占的土地所有權,即是一例。諾齊克的財產權觀點,基本上承襲自洛克,他在論佔取原則時亦特別提出「洛克的但書」(Lockean
proviso)——即當一個人透過其勞動力而取得對無主物的所有權時,應以「足夠並且使其他的人與以往一樣好」(enough and as good left in common for
others)為條件。換句話說,對無主物所有權的取得,因其排他性的獨占而使他人無法再行佔有,其合乎正義與否,繫乎他人是否與其未佔有時一樣好。如其排他性的獨占,卻能對所擁有之生產工具開發利用,使他人不但未蒙受損失,甚至因而獲益,亦即他人之情況與原基點相同甚或更佳,則此一佔取即合乎正義原則。二、轉移原則(principle of transfer of
holdings),即資源之所有權的轉移,無論是交換或贈與,皆必須基於彼此自願的同意。三、矯正原則(principle of rectification of violations of the first two
principles),如果對於所有物的佔取或轉移未依據上述二原則,即不合乎正義,而必須加以矯正,使其合乎此二原則。諾齊克認為他的賦予權利理論,充份考量資源形成的歷史過程,而非諸如羅爾斯及當代其他平等主義者(egalitarians)僅根據某一時間切面結果之原則(end-result principles or end-state
principles),即據以論斷分配之正義。要之,根據賦予權利理論,批判羅爾斯及當代其他平等主義者分配正義之模式的正義觀,構成本書第二部份的主要內容。透過這些批判,諾齊克接續第一部份唯有最低限度國家才是道德上合法(morally legitimate)的論題,指出任何逾越最低限度的國家,皆無法在道德上被證成,並且無可避免地將侵犯了個人的權利。
諾齊克本書的第三部份,則在提出一個烏托邦的架構。諾齊克以他的最低限度國家為基本藍圖,描繪一個可以容許每一個人根據他自己所認定良善的生活觀,去追求他自己的烏托邦之烏托邦架構。就此而言,諾齊克所謂的烏托邦架構,可以說是一種後設的烏托邦(meta-utopia)。他強調要所有的人在某一種烏托邦社會中,快樂地實現生命,實為不太可能之事。原因在於,每個人良善的生活觀可能不同。因此所謂烏托邦應是一種追求各種烏托邦的架構(utopia
is a framework for
utopias),亦即任由人們自由地自願結合,嘗試尋求在一個理想的社群中,去實現他們自己良善的生活觀。於此,不容任何人將他自己的烏托邦觀點,強加諸他人之上。諾齊克認為在最低限度國家之中,我們是以不容侵犯的個人被看待。任何個人不會被他人以某種方式做為手段或工具,而是被視為擁有權利與尊嚴的個人。最低限度國家,容許我們個別地或與我們自己選擇的人們,在彼此皆為擁有同樣尊嚴的個人自願的協調合作之下,去選擇我們的生活,實現我們的價值目標。要之,他認為最低限度國家,才是一個真正理想的烏托邦架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諾齊克的最低限度國家,乃是一個尊重多元價值的自由國家。誠如庫克薩斯(C.
Kukathas)與貝悌(P. Pettit)所指出:「自由主義可以視為對形塑現代世界之多元主義(pluralism)一項重要的哲學回應。在現代社會中,賦予宗教與道德價值多樣性,諸多善的觀點(conceptions of the
good)競存,若干人對產生一種為所有人所接受之善的理論已經絕望。對此,自由主義的回應,在於倡導對不同生活方式儘可能地寬容。」自由主義此種尊重多元價值,強調自由國家之價值中立性(liberal neutrality of
state)的基本論旨,並非祇是展現在諾齊克理想的烏托邦架構——最低限度國家之中而已。儘管在自由主義的論旨上頗多不同,然而就此一國家價值中立性之基本論旨而言,德渥金(R. Dworkin)、羅爾斯與諾齊克可以說頗為一致。德渥金認為政府應該以平等的關照與尊重(equal concern and
respect)對待每一個國民,然而如果政府本身有其價值偏好,即無法對價值觀點未必相同的國民,做到平等的關照與尊重。羅爾斯則為了體現在政治界域中對多元價值的尊重,在代表後期思想之《政治的自由主義》(Political Liberalism)一書中,以「交疊的共識」(overlapping consensus)概念為核心,對其正義理論進行重構。
做為當代自由主義的經典著作之一,諾齊克這本書所要捍衛的自由,誠如若干論者所指出,主要是個人擁有不容侵犯的財產權之自由。蓋諾齊克論證的基礎,既非功利主義者的「幸福」,亦非其他自由主義者的「自由」,而是絕對的財產權——對自己以及世界的事物之所有權。除非是在個人自願同意,或因侵犯他人權利而致個人權利受到剝奪的情況之下,否則此一所有權絕不容他人侵犯。同時,就諾齊克而言,個人的自由權利亦非由任何自由主義原則推導而來,而僅僅是此一對自我的所有權(right
to selfownership)之歸結而已。這些論斷,基本上頗為中肯。正如本文一開始所指出,諾齊克的這一本著作,乃是對於當代捍衛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市場經濟運動,提供一個嚴格底哲學論證體系。
諾齊克因此書而與羅爾斯齊名,兩人的觀點不同,而學術上批評討論的文章則歷久不歇。相較於羅爾斯一生論述,皆圍繞其《正義論》一書而言,諾齊克的《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一書,在其論述中難免稍顯孤兀。蓋在此書之後,諾齊克的三本後續著作《哲學解釋》(Philosophical Explanations, 1981)、《生命之檢驗》(The Examined Life,
1989),以迄最近出版的《理性之性質》(The Nature of Rationality, 1993),除了第二本書對《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中的論題,做了若干討論之外,主要論題皆不在政治哲學,而是一般性的哲學論題,特別是知識論方面。在當代對知識證成理論的探究中,諾齊克是外在理論(externalism)具代表性的重要哲學家之一。
從一般的社會道德觀點,諾齊克此書中的論點,也許很多人未必贊同。不過,除非我們反對市場經濟,否則我們勢必要面對市場經濟的基底——私有財產制此一基本事實,而這正是諾齊克本書論證的中心。誠如吳爾夫(J.
Wolff)所指出:「諾齊克不像羅爾斯,他在學院的政治哲學家中追隨者極少。然而,就實際政治角度而言,在大約最近的十年來,我們已經看到一種離開羅爾斯所捍衛之左翼的福利主義(left-wing
welfarism)之趨勢。就此而言,諾齊克似乎更貼近當前這個時代的政治精神。」放眼當前,市場經濟正在世界各個角落展現空前的、無比的活力。顯然,我們不必盡然同意諾齊克的論點,卻無法忽視諾齊克此書在當今世界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