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協和萬邦」(Universitas Hominum, Human Community)的世界帝國:今日歐洲聯盟的前驅
但丁最有名的著作《神曲》,含義甚廣、包納萬千,是一部兼具文學、宗教、政治與哲學的作品。而本書《世界帝國》則是他純粹的政治思想作品。但是從著書目的來說,這是一本特別、甚至有些令人猜不透的書。因為全書有三卷,第一卷闡明人類全體應該形成一個「世界帝國」的重要性;第二卷企圖說明當初羅馬帝國乃是順天應人、具有正當性與天命的「世界帝國」;第三卷則論述羅馬帝國君主的權威直接來自上帝而非教宗,因此不須受教會干涉。而這三卷的主旨卻都可以各自獨立,好似互不相屬。但深究之下,其書之論題應只有二端:一、歐洲應該在一個統一帝國之下(羅馬乃是最好的例子,且其有天命);二、教皇不應干涉羅馬君王。
因此歷來大家對本書寫作宗旨的解讀不同,讀者的看法總共有三類。第一類認為最重要的乃是第三卷,前兩卷都是為此而鋪陳,也就是說本書目的在於對歐洲長期存在的政教衝突紛爭發言,但丁出面捍衛皇帝的獨立權力(也難怪後來本書被教廷查禁)。而這就成為日後「伊拉斯主義」(Erastianism)──意即「一塊土地上最終與最高的權力乃在於政府,其他任何性質的機制與組織,包括教會與教會事務在內,都需服從政治權力」──之前驅,或至少是掃除了主要障礙。
但也有人認為本書旨在探析歐洲歷史上最重要的兩個事件間的關係:就是第一世紀時羅馬帝國之成立與基督教的興起。羅馬靠不斷戰爭與征服而成為帝國,這是因著武力而形成的「世界政體」。我們該如何看待其本質與歷史功過?論者認為但丁在此書中大力歌頌羅馬帝國征服歐洲其他民族的正當性與一統天下之功業,因此羅馬帝國就成為了「世界帝國」的範型,自然也符合了本書書名之旨趣。所以,本書就是在討論羅馬,而羅馬就是歷來絕無僅有的「世界帝國」。正因為羅馬乃是「世界帝國」,所以基督教才得以被認可為普世宗教,也才得以發展成為普世教會。
但是,從近代民族國家形成後,彼此間戰事頻仍。因而在紛擾世局下的讀者眼中看來,第一卷所闡揚的「世界一家」觀念似乎才是本書最大的特色之所在;諸歐洲民族間如果能夠有永久和平,則文明庶幾可獲得最佳之發展,個人生活亦臻幸福。所以對於第三類讀者來說,但丁在本書的寫作上,只有一個宗旨:這個世界(其實是指當時的歐洲)應該只有一個國家,一個政府;邦國併立的情況不應出現。所以,但丁可以說是今日歐盟或是歐洲共同體思想的近代始祖。他們認為但丁將書名訂為《論世界帝國》,他就是很明顯地要向世人倡議這個體制。
當然有人可能會認為,本書三卷各自的論題也可以連結起來看,形成一個「完整連貫」的主旨:「世界帝國」是好的,羅馬是歷史上曾出現過的「世界帝國」範例,而羅馬教皇不應該干涉羅馬帝王的施政。如果這樣看,這三個論點會形成一個邏輯上的接續:因為「世界帝國」是好的,現在並沒有「世界帝國」,若現在或爾後出現任何的「世界帝國」,羅馬教皇不應干涉其帝王。但丁所處的時期是神聖羅馬帝國,然它跟但丁所謂的「世界帝國」相去甚遠,毫無羅馬之規格與氣勢。所以這種「完整連貫」式的解讀,在神聖羅馬帝國轄下之時代並無意義,因為沒有現實的指涉。
所以我們現在回到嘗試分析先前提到的三類解讀。如果但丁在本書中最想要說的是第一類解讀的「教廷不應干政」,則首先要實際出現一個「世界帝國」才有意義;如果是第二類解讀所謂的為羅馬帝國的征服與兼併合理化,則雖然確屬事實,但此目的必須臣屬於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世界帝國」是好的。至此,我們可以從邏輯上得出,但丁此書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宣說人類最佳的政治生活方式,是成立一個「世界帝國」(若其苟能成立,教宗不應干涉其君主)。這也是為何但丁(在當時封建邦國林立、民族國家隱然要出現之際)要把這個「新政治概念」作為書名了。
現在我們來試著檢討「世界帝國」這個概念本身。用最簡短的話來描述,但丁認為「世界帝國」之可欲在於:「世界帝國」帶來和平(羅馬成就的乃是Pax Romana—Roman
Peace),而和平帶來文明發展,因此人類需要統一(意即帝國)與和平。我們來看看但丁讚美「世界帝國」的若干話語:「世界君主」的意志最純正,「世界君主」的統治是把正義擺在最首要的位置,「有了他,正義就發揮或者能夠發揮最大的威力」,「而且,在世界君主的統治下生活是最自由的」,「由此可見,這世界為了獲得幸福,就有必要建立一個一統的世界政體」。
第一卷有16章,其中但丁用了11章來宣說「世界帝國」的種種優點。(前四章是為此概念鋪路,最後一章則是說它是相應於基督教的天啟觀而生的,也就是耶穌唯有在被一個合法合理的普世帝國處決後,他才能為普世的人類贖罪,為人類提供救贖。)這11章滿滿地都是闡明「世界帝國」之治對於人的正義、理性與自由的幫助,達到人類充分發展智性、獲取幸福之願望的實現。然而有一個問題是但丁全書從頭到尾沒有詳細討論的:「世界帝國」雖好,但是如何可出現?「世界帝國」無疑是需要透過赤裸裸地武力征服、強行兼併來達成,因為沒有一個民族會願意自動投降、曲意歸順的。孔子所謂的「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這樣的理想情境固然令人動容,可是睽諸歷史,自動歸順並解消自己的國家而納入他國版圖與統治中,這樣的事情鮮少發生,頂多是成為附庸國,或結盟尋求庇護關係(即使今日的歐盟European
Union,究其實質,也絕不符「帝國」的精神,而是成員以「國家」為單位加入的「聯盟」而已)。
本書的第一卷旨在宣揚「世界帝國」的優點,固然沒有討論到這個問題,但第二卷是關於歷史上唯一曾經出現的「世界帝國」──羅馬,所以此處應是但丁討論這個問題的理想脈絡了,而但丁卻只用「根據神的旨意,羅馬人在爭奪世界統治權的競賽中占了上風」這樣的含糊其意帶過去(但丁說,耶穌一生從頭到尾都承認羅馬的正當性:「讓凱撒的歸凱撒」;自願接受被帝國總督釘死在十字架時也說,「這事就成了」)。但丁要說的是,羅馬的諸多征服戰役能夠獲勝,乃因羅馬人是高貴的民族,是上帝選定的人間統治者。這樣的解釋有兩個缺點:第一,這是事後的敘述,難免淪後見之明或是欲合理化之嫌;第二,既是高貴的受選民族,又為何稍後羅馬會亡於蠻族?
我們來看看落實「世界帝國」此一概念的真相。在歷史上,歐洲每一個民族都想要複製羅馬經驗,要成為第二個羅馬民族,繼承其一統天下之榮耀。拿破崙試過,希特勒也試過,都失敗了。在他們嘗試的過程中,帶來了戰爭與殺戮,死人無數。我們不禁要問:造就「世界帝國」之後所帶來的和平與要成就「世界帝國」之前所需要的殺戮,孰輕孰重?羅馬之後,「世界帝國」從未出現過,但是嘗試創造「世界帝國」的野心卻從未停止;所以也許在下一個「世界帝國」真正出現前,人類所付出的慘痛代價已經超過這個理想所帶來的價值了。
另一個實際會面臨的問題是:「世界帝國」的治理問題。固然,今世各民族之間互相不服,沒有人會認為哪一個民族是上天的「選民」,受天命來征服並治理其它民族;即使是如歐盟般「共組」「世界帝國」(如前述,歐盟只是此理念的粗略投射而已,本質上還差一大步),則此「世界政府」如何組成與運作?可能還是會有大哥與小弟,民族之間的猜忌與隔閡完全消除之前,「世界政府」內的權力之爭恐怕不會像但丁僅用不世出的「世界君王」一詞即加以解決。以現代民族國家言,一國之內的政治即已紛擾不休,意識形態分裂,伐異黨同彼此攻訐;若是各民族聯合組成單一政府,其困難可以想像。僅以今日的聯合國就可以提供我們一個約略的圖像了。
總結言之,「世界帝國」是一個光輝的理念,也是許多政治思想家內心深處的夢想。沒有國界,沒有主權衝突,當然就沒有了戰爭。這個理念本身沒有問題,理論上幾乎無懈可擊,但是實行上困難重重,甚至代價會比效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