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選摘)
瓶中精靈——重探雪維亞.普拉絲
標題詩〈精靈〉(“Ariel”)寫於普拉絲最後一個生日當天。普拉絲在BBC(英國國家廣播公司)朗讀詩作時,為此詩所做的注解極其簡短:「另一首騎在馬背上的詩。詩題『精靈』,是我特別喜愛的一匹馬的名字。」因此,此詩的第一層意涵是:普拉絲描述在天色猶昏暗的凌晨騎乘Ariel迎接日出的身心體驗,但是Ariel一字的多重意涵讓此詩的詮釋角度更形多樣。
從文學典故的角度來看,Ariel
為莎士比亞《暴風雨》一劇中火與大氣之精靈,原先被禁錮於荒島上,後來被落難的國王普洛斯帕羅征服,成為僕役,供其差遣。為了自身的解放,Ariel興風作浪,幫助國王奪回權力,重獲自由。Ariel此一認命卻渴望自由的象徵,正是普拉絲的內心寫照。從另一角度來看,Ariel在希伯來文解作「神的雌獅」,暗示普拉絲冀望的身分:擁有神奇威力的女性。從傳記學的角度而言,普拉絲在死前最後幾個月的例行生活儀式幾乎是:凌晨三、四點起床寫作至小孩睡醒,然後開始照料小孩、處理家庭雜務。在陰暗的凌晨到天亮這段時間,她可以不受現實生活攪擾,可以剝除日常雜務,專注地擁抱詩人的身分。此刻的她彷彿騎在馬背上,與馬「合而為一」,衝破「黑暗中的壅滯」,讓無以名之的另一事物牽引著她穿越大氣,像裸身騎著白馬穿街而過的戈蒂娃,層層剝除「腿股,毛髮;/自腳跟落下的薄片」,「僵死的手,僵死的嚴厲束縛」,從肉體層面進入飽滿的心靈狀態:「現在我/泡沫激湧成麥,眾海閃爍」。
在整首詩裡,普拉絲將「找回被煩瑣生活磨蝕掉的純粹的創作喜悅」的內在意念暗藏於「騎馬快意奔馳」的外在動作,於是「夜間騎馬」成了進行自我追尋和女性自覺的隱喻。天亮了,孩子睡醒後哭泣,她必須回到她無法剝除的生命角色。但是在回到現實之前,她仍想緊緊抓住、盡情享受這最後一刻短暫的自我解放:「我是一支箭,//是飛濺的露珠/自殺一般,隨著那股驅力一同/進入紅色的//眼睛,那早晨的大汽鍋」。太陽升起,露珠會消逝;孩子醒了,獨力撫養孩子的普拉絲必須自詩人的身分抽離。如何在女性自覺與生活現實的拉鋸下安頓身心,是上天給予她的一道生命難題,〈精靈〉這首詩——如同《精靈》詩集裡的許多詩作——是她試圖解題的例證。
(未完)
陳黎.張芬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