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朝著火星前進——序陳立諾詩集《魚的來歷》
葉英傑
認識陳立諾已久,能認識,很大程度是因為我那時候剛出版了詩集,認識了幾位同樣愛好文學的友人。他那時候剛大學畢業,自印了一本詩集。詩集薄薄的,叫《影子最重》,放在KURBRICK一點不起眼。可是一旦你拿起它,你會記住那製作單位的名字,名字叫「火星前進」。
知道他找到出版社正式出一本詩集,我其實是高興的。心想他終於有一本有一點厚度的詩集,放上書店的書架,人們總算能看到他如何朝火星前進(詩人都像是朝火星前進的太空人吧)。
這詩集共有五十三首詩,從舊作到比較近期的作品都收在內。我個人最深印象,或者說是最使我驚訝的詩,當屬第三輯最尾一首的《吃晚餐時》。詩是這樣開始的:
吃晚餐時,坐在對面的那人
把自己的手提電話放在錢包上,
而錢包,則擱在餐桌的邊上。
當疲倦的女侍應收拾餐具時
一隻綠色的碟子,從半空
砸下,在手提電話的熒屏上
敲出兩個深淺不一的小坑。
驚訝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事件發生時我也在場(順帶一提,那「對面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其實這件事的經過很簡單,三兩句就可交待完畢。但陳立諾記住了這件事,並且將此事發展成一首詩。
如果是現在本地流行的寫法,這詩就會發展成一首敘事詩。陳立諾沒選擇這樣做。接著他開始發揮他「火星前進」的本事,談到平衡時空,談到一個「下定決心渡過盧比孔河」的凱撒及「掉轉馬頭, 返回了北方」的凱撒,又說到「躺在紫禁城深處」的鄭和,及「住在雲南鄉下,
膝邊兒孫成群」的鄭和。這些句子,看上去「好玩」,但其實在說一些很沉重的想法,一切都是一念間。差一點,結果會很大分別。加上這首詩用了比較多口語,看起來就是像安慰讀者,或「對面的那個人」,希望「對面的那個人」,聽到這些「好玩」的想法,可以把不開心的情緒放下。
唯一不滿意的是末段有博爾赫詩及佛洛斯特的影子,這些意象太熟,減低了前段的驚喜。
如果說第三輯主要是說作者與他人的關係,或作者與友人一起遊歷,以詩來記住讓彼此交集的地點,第一輯和第二輯牽涉的題材,相比來說就比較個人了。例如第一輯說的是作者如何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如何脫離身處的「城堡」,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例如《世界》一詩。此詩說的是友人來訪,「幾個不同的世界在屋子裏連接、重疊」,此「世界可以是不同的房間,或不同的友人——不同的「個體」。
睡房的門半掩著,房裏的物件沉浸在黑暗中
我知道牀上凌亂不堪,但一點也不介意
在別人的世界裏,我們苦苦找尋自己的位置
而道路太多,使人目眩
博物館裏的展品有時倒令人羡慕,它們的地位早被確定
只須隔著玻璃罩向人類炫耀自身的價值
平時跟陳立諾及其他友人聚會,他通常有最多點子,有時甚至讓你哭笑不得。所以讀到這首詩,我才發現他平時見面時不會見到的憂慮:我在別人心目中究竟佔有什麼位置?友人能否接受我「家中」的「黑暗」、「凌亂不堪」,又或者我那個世界「道路太多,使人目眩」,像「博物館裏的展品」,「地位早被確定」?
跨出一步,即可到達
薄薄的木門外的另一個世界
有心人這樣忠告:出門時不要忘了帶鑰匙,在家時要常常抹窗
更重要的是:做好準備才開啟一扇門
陳立諾只能提出忠告,走進另一世界時,要準備退路,要隨時回到自己的空間(不要忘了帶鑰匙),要時刻檢視自己(在家時要常常抹窗),而且要「做好準備才開啟一扇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何等脆弱,「凌亂是一種美,有時卻會令人心碎」。這首詩不太顯露,意象恰到好處,也沒有讓意象蓋過一切,而是讓意象為自己的情緒服務,讓自己的想法慢慢透過敘述呈現出來。
第一輯有另一首有關家的作品,是《回家》。跟《世界》不同,世界是很大的,但陳立諾身在其中,家是小的,但他卻不斷要離開。對著看其實很有趣。《回家》一詩劈頭就說:
這裏不適合我:這裏的
路很難走,天氣忽冷忽熱
令人晚上睡不著覺。
有時候,也可以吃上一頓好的。
吃完之後,肚子很難受,
後悔吃得太多。
這樣寫跟平常我們對「家」的概念是一個逆轉,一種反差。但細看其實又很合理。雖然你不斷搬家,家可能愈搬愈大,但「人卻不見得快樂」。去到第二段作者一起首用了對話:
「媽,我想回家去!」
將第一段帶來的懸疑氣氛推上高潮。其實在詩中加插對話,有時會有反效果,因為一旦有對話,如果拿捏不當,詩就會變得像劇本,或小說。但對話在這首詩中卻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份。
媽媽這樣回答我:
「明明在家裏,回甚麼家?」
講完後,她補上一句:「發神經!」
透過對話,陳立諾將一個「家」鮮活的呈現出來。這個家不再是一個平面,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連結。這比用一大段文字來描寫自己如何喜歡一個家,更有力量。這個家是一個人一開始就想離開:「也許,在搖籃階段,/我就曾離家出走,/而且不止一次,/只是我還不懂得走路。」,但現在又想回去:「如今,我和家之間/隔著很多條湍急的河流,/還有佈滿荊棘/的樹林,而我並沒有渡河的工具。」陳立諾寫出了一種「曾經滄海」的感覺。這是一首在《世界》轉了很多個圈,然後才能完成的詩。因為有經歷,有「情」,此詩才感動人。
第二輯「房間裏的黑暗」,說的主要是活著和死亡,點題詩《房間裏的黑暗》是我當中最喜愛的。陳立諾其實善於將不同的哲學思辨表現出來。集中不少都作品都將生活中對立的處境並置,讓讀者思考當中的矛盾和衝突:
小時候,我們都曾
提心吊膽
走進黑暗的房間
然後尖叫著
跑出來
開了燈的房間
和燈沒有開的房間
同一個房間裏,究竟
多了些甚麼?
是我們把一些東西
帶進黑暗裏
還是房間裏的黑暗
嚇壞了我們
陳立諾在詩中點出我們小時候的經驗:害怕黑暗的房間。可是在大人看來會覺得小孩的反應很可笑,亮了燈的房間跟沒亮燈的房間有什麼分別?是不是「是我們把一些東西/帶進黑暗裏/還是房間裏的黑暗/嚇壞了我們」。而關燈,是為了「睡個好覺」,抑或「還是為了離開」?陳立諾在之後的段落中,向驚慌的小孩指出,黑暗其實並不可怕,甚至是幸福的,因為「枕頭、牀單、書桌、天花板……/房裏的一切/房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可以「像鳥一樣在空中翱翔」,反而燈亮的時候,會見到飛蛾盲目的撲向燈泡。「明亮的房間」跟「黑暗的房間」當然是意有所指,但陳立諾沒有在此詩點明,讀者可以自行思考當中的意義,詩的味道就來了。
出版詩集,對一個寫詩的人來說,是一個階段的終結。看作者對每首詩的取捨,是很有趣的經驗。陳立諾少時的詩,就像傻傻的想去火星的人,但現在的陳立諾,更希望可以跟最愛的人及三五知己,在家中露臺一起賞月光,將世上各種矛盾和衝突當作笑話。
2016年10月21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