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詩集精選,暨荷蘭詩人漢樂逸英譯》
【選編、英譯者序】斯言詩語半世紀(摘錄)
今年,我非常驚喜漫遊者文化慨然應允出版這本《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周夢蝶中英詩選》。2001年,我在一本美國詩選中發表十首周夢蝶詩的英譯。2006年,德國出版社出版我的散文書,其中也有九首詩,部分為節譯。而這些加總起來還不到我多年來掙扎、搏鬥,甚至時刻與共的翻譯周夢蝶詩的一半。
當我坐下來列出這些詩的清單時,一看從1980年我在荷蘭文學雜誌發表的第一首荷語譯文起算,總計為41首,迄今(2021年),也正好是41年前!像這類巧遇的數字也是周夢蝶先生所喜好。我可以想像他若一首詩裡會寫著:「你生活的每一年是困難的新外語文本⋯⋯」。假設我自己「平均」每年只有翻譯一首聽來是慢的,那我們就要想,據說周老他自己有一首詩從草稿開始到出版需要運作四十年。
漫遊者文化提供我這個新機會,對我而言像是「好酒存甕底」的契機:究竟是哪些因素,使我半世紀前開始就對這位臺灣詩人的詩持續感到興趣而熱切想翻譯,如此其他人也可能分享到詩所傳達的豐富性?讓我試著敘述這個發展的主要脈絡。
我1946年在美國出生及成長,但從孩童時期早期起就對其他國家及外國語言感到興趣。學齡前兩年,我住在祖母家,祖母與當時還在的曾祖母通常講的是德語,兩人熱衷於讀《聖經》。我雖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也看不懂印刷在德文《聖經》上的傳統黑體字或歌德式字體的字母,但我想這種混合著不同語言、聚焦於認真的沉思及哲學問題的氣氛,一直影響著我。或許,我從祖母及曾祖母那兒學習到的態度不曾真正丟失:讀書不僅是一種消遣,而是,也必須是與薰陶有關,如同傳統中國名言的「讀書明理」,讀書以明白真理。
我第一次接觸到東方語言,是六歲時與父母搬到威斯康辛州米德爾頓市(Middleton)。那時鄰居是一位知名的日本學專家,他的太太是日本人,偶爾會讀日本兒童故事給我聽。聽到他們說日語,看到他們房子裡掛著漢字書法卷軸,都讓我感到驚奇。我當時決心學日語,只不過直至15年後我到歐洲才認真地開始學習。
之後,我們家搬到美國南部的路易斯安納州,那些時日這一州有些地方還講法語,我在學校裡也上了法文、德語及拉丁語課。
1964年我就讀哈佛大學,嘗試幾個不同的主修後決定專修社會學及語言學。在大四最後這一年,我突然對中文產生興趣。儘管想把中文當成主修為時已晚,但我選了中文會話密集課程旁聽。那門課的授課老師是卞趙如蘭博士,她是世界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女兒。同時我也跟幾位家教學中文,其中一位是趙鐘蓀博士,他的夫人葉嘉瑩博士為1965年出版的周夢蝶《還魂草》詩集寫了序言,是迄今有關周夢蝶詩最具影響力的文章之一。我相信在1967至1968年間他們不曾與我討論過周夢蝶的詩作,但對鼓舞我繼續全心學習中文的確是很有幫助的。
1968年,我前往荷蘭萊頓大學進修中文碩士。去歐洲對我而言,把我興趣和生活中的幾條線索匯集了,幾乎就像是我個人的「溯根」行動。荷語猶如我祖母所說德語的姐妹語言,而在大學裡的中文課程,內容大部分著重古典研究及書寫語言。除了中文,我們也必修日語。這些全都與我的喜好極度相合。在我常態的研習外,就像當時許多年輕西方學生般,我對禪學產生興趣,這曾經也是我舅舅在英年早逝之前的主要興趣之一。
1970年起,我突然對各種類別的詩益發感興趣。查理士.瑞賀(Charles Reich)的年度暢銷書《美國綠茵》(The Greening of America)引起我對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注意。我從大學圖書館借出他的詩集,立刻被他那既高尚又優雅的文藻,及一般性的陳述亦帶些微嚴肅沉思的書寫方式吸引。史蒂文斯至今仍是我最喜歡的美國詩人。
1970年間,我在全球頂尖的萊頓大學漢學院圖書館當學生助理。某日我讀到由許芥昱翻譯編輯的《二十世紀中國詩》(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一書,書中包含卞之琳的詩選。我立即為卞詩那難以捉摸、冥想的語調所迷。詩裡有著濃厚個人風格、現代表達方式,並隱含佛教或道家思維。許芥昱將卞之琳及馮至歸類為「形而上學」詩人,在中國當時或稱為「玄學派」。他指出,相較於那些浪漫主義或印象派的同儕,這兩位詩人特別關注「尋找對生命的理性闡述」,在他們的詩裡「依賴隱喻來表達形而上玄學觀念」。
約略1971年,同樣在漢學院圖書館,我首次讀到周夢蝶的詩。當時圖書館購進一本葉維廉的《現代中國詩選:中華民國二十位詩人》(Modern Chinese Poetry: Twenty Poets from the Republic of China),其中包含葉教授譯成英文的七首周夢蝶的詩。我即刻看出周夢蝶是另一位「玄學派」詩人。
不久,另外一本榮之穎的《臺灣現代詩》(Modern Verse from Taiwan)也進館,我讀得津津有味。榮之穎在她的周夢蝶詩選讀的簡介中形容周老為「禪詩人」,同時也強調這些詩與傳統佛教詩詞大不同,我比以往更加好奇。
齊邦媛的《台灣當代文學選集:1949-1974》(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aiwan: 1949-1974)一書,可以說是我第三次從英譯認識周夢蝶,其中幾首是由余光中先生翻譯的。
1970年代晚期,我完成碩士學位,被聘任為萊頓大學中文系老師,1978年奉派前往臺灣停留一個暑假加強中文會話。這是我第一次在講中文的傳統文化環境裡體驗生活,許多方面大開眼界。我每天跟臺灣師範大學國語中心的個別指導老師學習會話數小時,其他的自由時間則旅行、看書,以及體驗東方街頭文化。當時臺灣尚未加入國際版權公約,仍然可以買到非常便宜的盜版書,包含許多西方漢學古典書籍,我個人收藏的圖書豐富不少,如《李賀詩全集》、赫伯特.翟理斯(Herbert
A. Giles)極佳的《聊齋志異英譯》等。
那個夏天我也受到激勵,以荷語寫詩,包含一些臺灣經驗印記。回到荷蘭,我投寄三首詩給一家知名的荷蘭雜誌社,都獲得發表,其中包含兩首「盆景」的詩。這個經驗鼓舞我繼續在文學領域耕耘。
1979年我著手翻譯周夢蝶詩,有時荷語、英語兩種語言同時進行。1980年首先出版的是荷語。此後,詩成為我專業及個人生活上的主要焦點。我翻譯中文詩,個人創作則是荷語或英語。在這兩方面,我的理想是詩歌必然是語言高雅、寓意哲理。由於大多數人不見得對此有興趣,我必須接受我的詩作永遠不能成為暢銷書。有一本我以荷語自由體重寫的聖經詩篇倒是接近例外。這本《詩篇》(Psalms)於2003年出版,至今仍保持再版中,以商業性來說算是我唯一成功的詩集。難道這本詩集是個人持續著我祖母、曾祖母對《聖經》的愛好,以及結合周夢蝶「準經文」語言的再現嗎?
回到目前這本書的歷史由來。1983年,我再度被派到臺灣三個月,這次是以「臺灣現代詩」做為我個人學術研究領域。我經介紹認識另一位詩人羊令野,他的語言是現代與古典的結合,他使用看似佛教的措辭,即使是寫情色相關詩也不避諱。後來我翻譯他的組詩〈貝葉〉為荷語及英文,也得到讀者熱烈回響。
也是在1983年的夏天,我終於見到周夢蝶本人。他來我下榻的青島西路女青年會館探望我,送我一本他的詩集《還魂草》,1965年出版,是唯一至2000年時還保留單行本形式的作品。這真是他的詩的特色,就連書名也很模糊,難以確切翻譯,也曾經有過不同譯文:有時意味「可以起死回生的草藥」,有時是「常年再生的草」。做為西方現代讀者,我不會被這樣的矛盾所困,也不覺得必須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而讓它只剩一個「正確」的名稱。
⋯⋯
從1980年代中期起,我在萊頓大學的教學和寫作中融入了台灣現代詩。在我的現代中文詩歌課堂上,我與學生們讀周夢蝶的詩。我用荷語教學,用英文翻譯。萊頓大學漢學研究院主任許理和博士(Professor Erik
Zürcher)是世界著名的佛學專家。他曾協助我瞭解周夢蝶詩裡一些佛學用語以及觀念。我在那些年的英譯詩,部分收錄在2001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二十世紀臺灣詩選》(Frontier Taiwan: An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我也將之納入本書中。
與此同時,我經由推薦,讀了佛洛依德和包括詹姆斯.希爾曼(James Hillman)在內的一些關於無意識心理過程—尤其是夢—的心理學著作。特別讓我感興趣的是「可逆轉性」的心理機制,亦即一個過程可以時間倒流、主體和客體可以互換角色等等。在我看來,這與「回文」或「交錯排列」的文學機制非常相似,這顯然適用於周夢蝶的詩。
2004年初,我獲得台北「漢學研究中心」的獎助,有半年的時間在台北研究周夢蝶詩。在那段時間裡,我將長期閱讀周夢蝶的經驗,與我對佛教、夢心理學和形式主義文學理論的瞭解結合起來,寫了一本簡短的書來解釋和展示我的解讀方法。這本書我取名為《解讀周夢蝶》(Reading Zhou Mengdie),2006年更以《周夢蝶與意識詩》(Zhou Meng-die’s Poetry of
Consciousness)為名出版,這也就是《逸讀周夢蝶》這本書的前身。
同年夏天,我剛從大學提前退休,應邀在鹿特丹一年一度的國際詩歌節上朗誦自己的詩,其中有些出自我的《詩篇》一書,另一部分則是根據台灣的風景和印象寫成的,包括閻振贏和黃君璧的繪畫、道家冥想和內丹功。甚至還有一首的靈感來自淡水紅毛城,這裡曾是英國領事館;漢學家翟理斯在台灣時曾在此生活。
在2004年退休後的幾年裡,我有比以往更多的時間來進行個人寫作和研究,但我的研究傾向愈來愈遠離現代事物。這時候讓我感興趣的是中國傳統的哲學和文化。我學習了太極拳,並閱讀了一些關於中醫的書。我從《聖經》較早的中文譯本讀出了興趣,也經由它們,在宋明新儒家哲學裡找到了興趣。這些興趣豐富了我對中國哲學詞彙的瞭解。
同時,2000和2002年,周夢蝶的三本新詩集在中斷了幾十年之後終於出版了,我開始進行新的翻譯,希望它們能在某時某地出版。
周夢蝶於2014年5月去世,享年93歲。我很榮幸在他去世前不久有機會拜訪他,也很高興看到他儘管年事已高,但思想和精神仍然如往日一般堅定而激勵人心。最後那次訪問時,我正在寫一篇有關他的詩的長篇文章《翻譯周夢蝶》(On Translating Zhou Mengdie),也收入在此次同時出版的《逸讀周夢蝶》中。
2014年,我對中國哲學的閱讀使我開始嘗試自己的老子荷語譯本。由於原著有一半以上是押韻寫成的(這是許多讀者不知道的事實!),我決定試著把它當作一首詩來讀,其中的多義、平行意義和泛音,都可以在翻譯中發揮作用。換句話說,我讀它就像是讀周夢蝶的詩!我花了三年時間翻譯這本書,並於2017年萊頓大學舉辦老子研討會之際出版。出版時,我七十歲,剛好是我開始學習漢語的五十年後。我不禁懷疑,這可能是我在漢學方面的最後一本出版品。我沒想到,四年後的今天,還會有另一本書出版。
多年來,做為翻譯者,我得到了中文母語者的幫助和鼓勵,他們與我分享了他們在語言和成語細節上的見解和敏銳度。我要感謝彭鏡禧教授、陳建龍教授和內人蘇桂枝耐心地和我一起經歷了許多棘手的章節段落。我也請教過胡安嵐教授,並從其優秀法語翻譯中受益。儘管如此,所有文本最終由我自己定案。我已盡最大努力讓譯文讀來準確又有吸引力。換言之,我希望它們可以如詩一般閱讀和欣賞,同時又不偏離原作的意義(或合理的意義)。毫無疑問,它們還有許多地方可以改進……但不是由我,我想。至少不是現在。我希望這些翻譯,無論它們有什麼缺點,都可以向讀者傳達周夢蝶的詩半個世紀以來給我的愉悅、安慰和昇華。
漢樂逸於臺北內湖,2021年七月
蘇桂枝(文化部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音樂館前館主任)中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