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可以不死,誰會想死”──武俠小說大師古龍。
是的,可以不死,誰會願意死。死,似乎不是一種在正常情況下,有人會孜孜祈求的東西。
“死”的相反,似乎就是“不死”,但所謂“不死”,至少有兩個意思:
第一:活着;
第二:長生不死。
活着就真的是好嗎?若果活着真的是好,那麼,按道理,永遠活着也即長生不死,豈非好得無比,值得我們拼了老命,也要追求得到?
慢着!若連老命也拼了,我們還會活着嗎?連活也活不成,又怎會長生不死呢?
讀者閣下,此刻你拿着這本《西緒弗斯神話》,手上有重量,紙張有質感,翻開這個〈導讀〉霍霍有聲,讓我大膽推論,你應該是活着的吧!本書作者卡繆要談的正正就是一連串與“活着”和“活着就真的是好嗎?”相關的問題。卡繆要告訴你,比活着似乎更好的長生不死,徹頭徹尾根本就是一個詛咒。若果長生不死是一個詛咒,那麼活着呢?活着,就要生活。而生活,歸根到底,就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累了要回家休息。要吃、要穿、要有個可回的家,你就得要有錢;要有錢,你就得要工作,每天工作,工作後回家,回家便吃,冷了便穿,周而復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那天”來臨。換言之,你營營役役的一生,就是重重複複的重重複複,做着那些到“那天”來到時,縱有意義也被一筆勾銷的事。由此看來,你與一部被程式化了的機器,分別不大。請問有誰會傻得去問一部機器:“您的一生有意義嗎?”
想到這裏,你的一生怎可說得上有意義?你的、我的、以致所有人的人生,怎可說得上有意義?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
卡繆這本書,目的就是要把你逼到沒有轉寰的死角,逼使你體會到,所謂人生,壓根兒就是——並且只是——一個大大的荒謬。但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大都會急促的節奏中疾走,很難靜下來想想,這個我們用語言、想像、制度、歷史以及種種人為的東西,集體投射出來的所謂“有序世界”,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對你這顆稍縱即逝,由分子短暫聚合而成的微弱生命體,認真一瞥。真相是,It just doesn’t
care!
人生若果真如卡繆所說的荒謬,你就不得不問一個很嚴肅的問題:究竟你為甚麼還要活下去?也即是說:
為甚麼你不馬上自殺?
誠然,有些人天天喊生無可戀,人生毫無意義,卻天天還在活着,活着的目的,好像就是給自己時間,天天喊叫生無可戀。而另一些人,宣稱人生充滿意義,卻最終選擇了自殺。這兩種人畢竟只佔少數,更多的是天天營營役役,僅因與生俱來的生存本能而硬要活下去。可是,生活在永無止境的重重複複中,噬人的荒謬感,終有一天註定要攫住我們的心靈,逼使我們不得不面對,到底活下去有甚麼意思。正如卡繆所說:
“起牀,有軌電車,辦公或打工四小時,吃飯,有軌電車,又是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個節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時間輕便易過。不過有一天,『為甚麼』的疑問油然而生,於是一切就在這種略帶驚訝的百無聊賴中開始了。”
所以,我們還是回到這個老問題:
為甚麼我們不馬上自殺?
事實上,全書甫始,就問了這個駭人的問題,向讀者閣下提出了自殺的挑戰: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於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至於世界是否有三維,精神是否分三六九等,全……都是些兒戲罷了……”(第一章)
自殺,就是絕對不假手於人,親力親為親手把自己弄死。自殺的原因(immediate causes)林林總總,大多出於個人因素;自殺的成因(underlying
causes)也不少,學者往往責之於社會因素。所以,單一的自殺行動,其實是個人因素與社會因素交織一起的整體之和。但不管如何,歸根究底,自殺其實是以實際行動,對一個信念的果斷回應,這個信念,就是“生不如死”。如果說死亡把一切“正價值”的東西一筆抹煞,而居然仍能勝過生存,那就只意味着,生存不單不是“零價值”,而簡直就是“負價值”。自殺就好比一個買了劣質股票的股民,趕快止蝕,輸少當贏!能夠止蝕,當然比不能夠止蝕好,但若果連止蝕的機會也被剝奪了,那就真的是痛不欲生。
而《西緒弗斯神話》的主角,就受到這種詛咒,永遠陷在不能止蝕的境況中,萬劫不復。
《西緒弗斯神話》要說的當然就是西緒弗斯。西緒弗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科林斯城的創建者,但因自恃聰明,常與神明作對,終於激怒眾神。一般的看法,只停留在“作對—激怒”這個層次,沒有再深入一層,想想為甚麼卡繆在古希臘種種風頭無兩的神話人物中,力排眾議,獨獨對西緒弗斯這個二、三線人物青睞有加。當中關鍵,其實就在“作對”的背後,那種以一人之弱小單挑法力高強的眾神,所展露出來的那種“蔑視”。西緒弗斯一生不事權貴、無視權威、不畏死亡,這些賦與了他對生命火一般旺盛的激情。憑此,他竟生起力抗諸神,睥睨一切的心。無疑,這種以寡敵眾、以小戰強的心,在凡人眼中只是不知自量的淺見,但正正就是這種不知自量,符合了卡繆力圖在全書宣揚的那種英雄式的抗爭。抗爭甚麼?抗爭的就是人一生所有勞動所有努力的徒然、生命中的“荒謬”、人生徹底的無意義。
卡繆的抗爭觀,是全書的主旨,下面將會再次提到。此刻,讓我們回到西緒弗斯身上,看看神明對他如何判以極刑。所謂“極刑”之極,不是一般所指的死刑。死刑一了百了,在眾神眼中,懲罰指數不足。西緒弗斯所受之刑之所以是極刑,在於其刑罰的方式,已瀕臨想像力的邊界。簡單來說,他面對的是長生不死,然後再加上一點點,正是這加上去的一點點,在長生不死的情況下,令刑罰重得無以復加。
這一點點,就是要西緒弗斯把巨石從山腳推至山上。山勢陡峭,巨石沉重,西緒弗斯匍匐而上,手、額頭、面頰、肩頭,全部貼在粗糙的石身上。但每當成功把巨石推到山巔一刻,不管西緒弗斯怎麼努力,巨石總必滾回山下。換言之,理應功成身退一刻,就是功敗垂成之時。於是西緒弗斯便得奔回山下,把巨石從新再奮力上推,然後親眼目擊那塊可惡的巨石,一次又一次的滾落山麓,日復一日如此,年復一年如此,周而復始,永世無盡!
由此可知,這項刑罰重點有二:一為永遠,二為徒然。永遠者,永不終結,世世無盡;徒然者,徒勞無功,廢然而返。
當你以為西緒弗斯是西緒弗斯,而你是你,以致你可以旁觀西緒弗斯的慘狀,甚至冷眼不理的時候,卡繆偏偏就要告訴你,你錯了——西緒弗斯就是你,你就是西緒弗斯!人生在世,勞勞碌碌,營營苟苟,滿以為只要肯付代價,便有等價的收成。於是樂意忍受重重複複的生活公式:一天中,就是睡醒起牀,梳洗一番,為別人整理衣冠,然後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夜裏拖着疲乏殘軀,踽踽獨行,回家休息,待翌日睡醒後,再行梳洗。而一生呢?出了娘胎,呱呱落地,然後連世界也未看清的時候,被大人一言不發,送進學校,由幼稚園到大學,被龐大的所謂教育機器,由一個集中營運到另一集中營,然後畢業,然後打工,然後談戀愛,然後結婚生子,然後育兒,然後一言不發,把親生孩子送進學校的集中營,然後退休,然後經歷老、病,最後在一張陌生的牀上死去,由當值醫生循例宣讀你的死亡時間,然後由對你屍身不屑一顧的護士,紀錄成冰冷的0110的電腦語言。
而你死後,你所做過的一切,由下一代重新做過,一切努力勞力,彷彿都只不過是在重演同一齣戲,讓同一條公式機械化地再度得以運作。
世世無盡,永無止境,漫無目的,渾無意義。
看,你生前的所謂勞力,與西緒弗斯力推巨石的行動,何其相似?你生前的所謂成就,與西緒弗斯終能把巨石推至山巔,有何分別?人的集體所有行為的總和,與西緒弗斯年年月月的重重複複,那有區別?
所以,讀者閣下,你有兩個選擇:一、逆來順受;二、馬上自盡!
慢着,西緒弗斯可以反抗諸神嗎?讀者閣下,你可以對生命的荒謬說“不”嗎?
“不”,卡繆說不可以。但卡繆也說,一則堅決不自殺,二則絕對不會逆來順受!因為所謂自殺,其背後精神,與逆來順受並無二致。簡單講,就是在生命的荒謬感前,徹底降服。自殺,就等同於被征服,承認生命對我們的懲罰是奏效的,一任生命的荒謬對我們嘲笑看扁。自殺,是弱者所為,非強者之行。為甚麼?
因為,我們雖然不能反抗,但我們可以反叛!
弱者因為不能反抗,所以不會反叛;強者正正因為不能反抗,所以他要反叛。
強者的反叛,首先體現在他勇於直面生命的荒謬。他不會以生活的煩瑣與庸俗的活動,如要發達、要購置豪宅、要娶如花美女……,來麻醉自己。他也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拱手、假手於宗教信仰,形同一頭家犬,把一切決定交給主人,自己只在旁守候肥肉,垂涎了事。他更不會讓雙手軟下來,被荒謬的人生所擊潰,以自殺來逃避現實。所以,強者能堂而皇之毫不囁嚅地承認,荒謬無孔不入、無遠弗屆,因此他本人的人生是徹底荒謬的。但承認荒謬,不等如讓荒謬打敗自己。強者之強,不在力氣,不關肌肉,而在意志。他以無上的意志,在對方最強的地方,奮力攻堅,不惜代價,一往無前。通過蔑視、無視、鄙視,將對方最強的武器,化為力不足提起鴻毛的小玩具。當諸神滿以為以永無止境的徒然,能把西緒弗斯擊倒時,西緒弗斯卻憑堅忍不拔的意志,欣然以推石為樂。在每一次石頭滾回山下時,以愉快心情、輕快腳步,奔回山下,然後藉着意志,一下子跨過苦難,擁抱苦難,歡歡喜喜的跟自己說:“好,再來過”,令看在眼裏的諸神,頹然茫然,不知所措。
所以,卡繆在全書的終結處這樣說:
“那岩石的每個細粒,那黑暗籠罩的大山每道礦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組成部分。攀登山頂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像西緒弗斯是幸福的。”
所以,若有任何人正打算自殺,我敢打賭,只因他未看此書!
關瑞至,明愛專上學院人文及語言學院助理教授、綜合教育文憑課程主任,以講授西方哲學及通識科為主。先後肄業於倫敦大學哲學系及中文大學教育學院,於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