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靜與動之間
我們先分辨兩件事:一方面,我們思考現實的布置―它們的狀況、輪廓與結構―;另一方面,我們思考現實的力量和運動。換句話說,一方是靜態的(statique)而另一方是動態的(dynamique)。但是,正如所有的二分法,這種二元對立(dichotomie)是武斷的做法,只是一種方便理性思考的手段,是一個被用來感知現實的權宜之計,很清楚但過於簡單。我們應該質問,那些被遺留在二元之間的事實,―即使我們很清楚,它們才是唯一實際存在的事實,它們卻是理論無法證明而肯定的,因而大部分是沒被思考過的―,這些事實會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被我們的邏輯推理工具壓抑了,卻不停地回來叩問,就是如何「經由」布置本身來思考它的活動力?或者說,如何思考每一種現況「同時」也是現實發展過程?
我們的引路者: 中文的「勢」(「位置」、「情況」、「權力」、「活力」)
我們將用中文裡「勢」這個字來引導我們對該問題的思考。勢是一個相當常見的字,人們一般不會給它加上任何的哲學價值。即便如此,此字本身卻引起了許多混淆和困擾;本書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困擾而撰寫的。字典和詞典都將「勢」解釋為「位置、立場」(position)或「情勢」(circonstances ),也解釋做「權力」(pouvoir )或「趨勢、潛能」(potentiel
)。除了在一個明確的領域裡(如政治),翻譯家和注解家們為了彌補他們在譯文當中無法精確地譯出該字的意涵,最常用的做法就是給它加上一個注釋,
僅說這是一個多義字,但沒給予它更多的重視。這好像我們只在處理中國思想中許許多多不精準(不夠「嚴謹」)的用字當中的一個,我們必須為它選取一種解釋,我們還得習慣這種用字不精準的現象呢。勢是一個實用的單字,最早是為了政治和戰略需要而創造的,大家最常在陳腔濫調的說法裡見到這個字,這些一成不變的說辭老使用那幾個意象。事實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保證這個字―像希臘哲學過去對我們的要求那樣―還具有任何真實觀念的內容,以用來進行客觀的描述。
然而,正是這個字的「兩義性」(ambivalence)吸引了我,因為它暗中困擾著正反兩方的假設(人們便是在這兩種假設上表達了種種現象)。這個字很明顯地搖擺在動與靜兩種觀點之間,於是讓我們有一條線可循,而滑行到那正反對峙的平台之背後;我們對現實的分析,事實上是被這種對峙的狀態圍困著。這個字如此搖擺不定的情況,使人對它不得不再三反思。我們注意到,不論該字出現在什麼樣的上下文中,總有一種以上的意涵,因而,它永遠都不夠明確清楚;然而,我們同時也感覺到,它對中國人的思維建構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它的功能很多時候不會引人注意,它很少按規則運作,而且很少中國人對它做注解或評語。然而它似乎在中國人思考的底層運作著,建構了中國思想裡最重要的一部分。於是,我要質詢這個字所獨具的「方便性」(commodité)。
本書一開始便作了一個第一個賭注:就是希望這個令人不知所措的字―因其散見於那些表面看起來極其不同的觀點當中―仍舊是我們能夠描述它內在確實有一致性的一個「可行的字」(un mot
possible)。當然,更好的情況是,該字蘊涵的邏輯道理能啟發我們。它應該不僅能闡明中國思想,也就是說,在各個領域當中,中國人所擁有的勢邏輯,一開始就從變化的角度來思考現實。它還應該能超越種種文化之間不同的視角,使眾人的論說裡一般難以捕捉的事物變得清晰可解,那就是,效力並不來自人為的積極主動,而是繫於事物本身的實況。與其把我們對意義的殷切期盼強加給現實,不如讓我們向這股內蘊的力量敞開,並學習去捕捉它。
本書也作了第二個賭注,那就是,就中國思想的觀念發展之觀點來看,與其說勢這個用詞令人失望,倒不如說它很值得研究,因為勢能啟發我們對中國思想有更準確的認識。在上述的領域的交會之處,我們預感了那種似乎由勢所傳遞的共有的基本直覺,那是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被認為昭然易見的,即任何事實都可視為現實的一種布局(un
dispositif),人們應該憑藉它而且讓它發揮作用。中國人的智慧和構想的藝術便是,有策略地開採勢、發展勢(propension)―使其產生最大的功效。
反觀我們歐洲哲學的成見
是故,一邊是顯而易見的,而另一邊卻是未曾被思考過的。與此同時,核對之後會產生出一個共同的模式,整個中國文化內部都有這種隱而未顯的運作模式,那是由對立與相聯(opposition et
corrélation)共同形成某一個實況的模式;並且,它作為現實的運作系統,可讓我們對許多曾經作為我們思考依據的範疇提出質疑,尤其是方法與目的或是原因與結果的範疇,因為它們已經不適用了。西方哲學中有某種立場,其「傳統」似乎也如此,而且從外面審視它的時候,該現象就更明顯了;原因是,西方哲學的傳統不是建立在自發性上,而是建立在假設和可能性之上;它偏向獨一的並「超驗」的一端,而忽略現實中的兩極彼此依賴之互相性;還有,它強調自由(liberté)勝於自發性
(spontanéit)。
與西方思想發展相較之下,中國人的思維之原創性乃在於他們不擔心有沒有任何目的(télos)可作為萬物存在的最終目的。中國人從現實進程的內在邏輯的觀點出發,只在現實裡面去尋找對現實的詮釋。讓我們確定地跨越黑格爾的偏見,他認為中國思想很可能停留在「童年期」,因為就宇宙觀並就古代文明來說,中國思想沒發展得更深思熟慮,就是沒往高級的階段演化,而這個階段乃由「本體論」(ontologie)或「神學」(théologie)來呈現的。即使中國思想並不重視概念的形式化,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思維方式底層蘊含著極高的貫通性。讓我們利用它以從外部去解讀我們自己的知識史(我們太熟悉這個知識發展史,以至於很難看得明白透徹),並且更能在我們的想法裡發現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
在我們提問的內部裡往上溯源
當然,西方哲學的使命一開始便以自由的提問為其宗旨(總在探索一種更無拘無束的思想)。然而我們也知道,在我們所提出的問題之餘,在我們可以提出的問題之餘,還存在著那些我們用來作為提問的出發點,我們因此無法質問它們。因為這些是我們的思想的根底,由印歐語系組成的,並由一種對「真理」所懷的特殊期盼引導著,它是靠著理智思辨內在隱而不顯的分割而賦予形式的。
我們在本書中所提供的中國文化之旅,也要使人們能更充分地衡量我們的思想形成的條件之重要性。請讀者放心,這麼做不是出於想逃離現況的天真浪漫的慾望,也不是出於異國情調的誘惑, 或是為西方人的罪惡感辯護,為他們的文化相對論(種族中心論的表面)的新學說辯解。而只是單純地試圖經由「繞道」(détour)中國,以對現實的領會能更上一層樓。之後,我們再更新所提的問題,
重新找到思考所需的強勁十足而且歡愉無比的衝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