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關於《小說課》Ⅰ、Ⅱ,和Ⅲ
一本書出到第三集,代表前兩集很受歡迎。
不過,一本書出到第三集,差不多也是掛點的時候了,例如《教父Ⅲ》。
但為了證明它還是很行,所以本人已經在籌備第四集了(最好是)。
確實是。
為了讓大家明白,這些年來,《小說課》一本一本的出,但你究竟看了什麼啊,讓我來幫大家簡單分類一下。
《小說課Ⅰ:折磨讀者的祕密》:以小說為主體,重點是文學。
《小說課Ⅱ:偷故事的人》:以故事為主軸,重點是戲劇。
《小說課Ⅲ:偷電影的故事賊》:以電影為藍本,重點是文學和戲劇。
懂了嗎?如果不懂,敬請期待第四集,我會再解釋一次。
現在讓我們把焦點拉回到你正在看的這本書──偷電影的故事賊──簡單來說,就是從電影裡,汲取故事創作的靈感。
什麼是電影?你以為你很熟,但其實一點也不。就像你不懂你家的貓一樣。
有人稱電影為「八大藝術之一」;也有人稱它為「第八藝術」。
這兩句話乍看之下,沒什麼差別。
電影是八大藝術之一,這句話沒錯,但我討厭這個說法,跟八大行業無關。
電影不是單一的藝術,而是綜合的藝術,它融合繪畫、雕塑、建築、音樂、文學、舞蹈、戲劇等七大藝術,幻化出「第八藝術」。
如果你有一雙獨特的眼,那麼電影將不再只是電影,而是所有藝術的總和。
雖然我常自稱天才,但也無法窮盡所有藝術;但我終究是個天才,所以《小說課Ⅲ》這本書,以電影為藍本,從文學和戲劇的角度切入,跟讀者分享,如何從電影那兒,偷得故事創作的技巧。
寫《小說課Ⅰ》、《小說課Ⅱ》的時候,我每天告訴自己一遍:「相信自己是天才,比真的天才還重要。」
現在,來到《小說課Ⅲ》了,我的心有了一些改變,我想告訴正在看這本書的讀者:「因為我們都是天才,所以要更加努力!」讓我們一起朝「努力的天才」邁進。
對了,為了讓前後三本《小說課》,出現嚴密的結構感,我必須召喚讀者的記憶。最佳的記憶點,常常落在未解的謎團上,例如《小說課Ⅰ》自序裡的那一道數學問題。
12袋金幣之中,只有一袋是偽幣,真幣每一枚重10公克,偽幣重9公克。請問最少必須秤幾次,才能找出哪一袋是偽幣?
這次,必須跟前兩本,有點一樣,又不太一樣,所以我要來打開謎題的巧門,讓光線透進來。
方法就藏在《小說課Ⅲ》「星際大戰」這一篇,裡面提及了說故事的公式,十二階段的「英雄旅程」:
1.平凡世界
2.歷險的召喚
3.拒絕召喚
4.遇上啟蒙導師
5.跨越第一道門檻
6.試煉、盟友、敵人
7.進逼洞穴最深處
8.苦難折磨
9.獎賞
10.回歸
11.重生
12.帶著覺醒和領悟返回
表面上,出題者給你的是12袋一模一樣的袋子,但你可以拿出一支筆來,幫它們重新編號。就像你的人生一樣,老天爺給你的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模一樣的時間,但你可以拿出XX來,幫它們重新編號──從「平凡世界」開始,最後「重生」,帶著覺醒和領悟返回,完成獨屬於你的英雄旅程。
不知道這麼說,你瞭了嗎?
一模一樣的人生,很安全,你只要安心當一坨漿糊就行了。
但如果想讓自己的每一階段人生都不一樣,非常危險,不過也正因此,你才有機會變成英雄。
當個英雄很累,我真心希望你不是那塊料,至於創造英雄很簡單,每個人都可以,讓我們從《小說課》開始吧!
許榮哲
序
電影裡的《童年往事》
那一年,我國三,整個校園都在傳唱「在天色破曉之前,我想要爬上山巔,仰望星辰,向時間祈求永遠……」,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七匹狼》。
主演的是當紅偶像張雨生、王傑、庹宗華、星星月亮太陽……
背靠著欄杆,抖腳,等暗戀的女孩經過時,我們唱「年輕的淚水不會白流……」,隨後被教官抓去理光頭。
丟書包,翻牆,逃出學校時,我們唱「永遠不回頭,不管天有多高……」,隨後倒栽蔥掉進校外的臭水溝。
不管好事壞事,大家都要哼上兩句《七匹狼》,那是我們火紅的青春。
甚至,還有個哥兒們邀我組成「七匹狼」。
「還缺一個,要不要加入?」
「這個組織的『宗旨』是什麼?」我問。
對方愣了一下,怒問我「中指」是什麼意思。
「反正明天放學後,到鎮上的錄影帶店,你就明白了。」
他們打算到鎮上錄影帶店的小房間,重看《七匹狼》,並在電影的高潮處──加油站大爆炸,背景音樂響起「永遠不回頭,不管天有多高……」時,歃血為盟。
「要不要帶印章?」
「不用,有大姆指就行了。」
隔天,不知道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到。
該不會已經進去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又一扇小房間的門。
第一間是「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的《魯冰花》。
第二間是「像我們這樣的年紀,常有許多忍不住的熱力……」的《風雨操場》。
……
最後一間是……隔壁班的暗戀女孩,她正和一個大學生在漆黑的房間裡看電影──那是剛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悲情城巿》。
霎時,我有一種差點落淚的屈辱感。
至今,我仍忘不了《悲情城巿》,不是它觸及了二二八的敏感題材,也不是得了華人世界第一個四大影展首獎,而是在那個黑暗空間裡,光影跳閃時,洶湧而來的強烈屈辱感──黑暗中,暗戀女孩臉上有淚,而我完全不明白電影裡正在吃飯的情節有什麼好流淚的?
後來,我永遠記下了「侯孝賢」這個名字。
隔天,我重回暗戀女孩和大學生看電影的小房間。基於一種笨蛋的自虐心理,我來到同一個房間,坐在大學生的位置,臉紅心跳地想像自己正和暗戀女孩在看電影。
我告訴老板,我要看侯孝賢最紅的那支帶子,老板搖搖頭說:「沒辦法,都被租光了,介紹你另一支。」
就這樣,在那個小房間裡,我第一次看到了侯孝賢的《童年往事》。
那是侯孝賢的半自傳電影,帶著強烈散文特質,娓娓道來民國三十六年,因為工作,侯孝賢的父親帶著一家人從廣東梅縣到臺灣短暫定居,隨後兩岸分隔,再也回不去的故事。
其中有個片段是這樣的:
父親一接到大陸來的家書,小男主角(小侯孝賢)立刻湊上前,向父親要信封上的郵票。
隨後故事一分為二,一邊是父親讀家書,一邊是小侯孝賢集郵。
電影開始平行剪接起來。
父親看完家書後,轉述信的內容給母親聽,說著說著就批判起大陸的政治現況。但母親一點也不在意大陸怎麼了,她在意的是留在大陸來不及帶出來的兒子。最後,母親只是淡淡的說:「那時候,帶他出來就好了。」
隨後,鏡頭就被切換掉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
按我當時所熟悉的電影邏輯,這時候是情節最具張力的時候,媽媽應該狠狠的甩爸爸一巴掌,隨後一哭二鬧三上吊,但侯孝賢卻把媽媽的淚水完全沒收了。
該生氣的時侯,沒有人生氣。
這時,鏡頭切換到小侯孝賢身上,他正在集郵,把郵票浸泡在水裡,等到郵票和信封脫離後,再把郵票貼在牆上,好讓水沿著牆壁紛紛流下來。
然後配樂響起!
家書這一段情節結束了。
那是一個獨特的經驗,我完全無法理解電影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該哭的時候,沒有人哭?該生氣的時候,沒有人生氣?
我迷惘極了。
電影裡缺少了「因為」和「所以」,全都是生活裡的碎片。
出了小房間之後,我的挫敗感更深了,原來這就是大學生與國中生之間的距離。
從此,我開始找侯孝賢的電影來看,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看《童年往事》,試圖拉近與大學生之間的距離。
直到有一天,當我看著窗外的雨水沿著玻璃窗流下來(當時暗戀女孩已經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我才突然懂得侯孝賢。
其實侯孝賢並沒有故弄玄虛,只是他用了另一種說故事的方法:突然響起的配樂是暗示、大小兩個極不對稱的情節平行剪接(家書、集郵)是暗示、特寫牆上的水痕是暗示……
母親的淚水並沒有被沒收,它是被「象徵」了,象徵就是用有形的東西來表現無形的東西。
母親心底的痛=牆上紛紛流下的水痕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一九八九年的大部分電影,因為那一年我暗戀一個女孩,我能想到的唯一約會方法,就是帶她去看電影。於是我刻意熟記每一部電影,想在女孩看不懂的時候,故作聰明的評論上幾句,但終究只有我一個人看完所有的電影。
如今,我已經懂得電影裡吃飯的情節為什麼值得流淚,但那一年女孩臉上的淚水,我反倒開始有點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