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是一部我們期待已久的重要著作。現代主義詩歌,由於表現形式的前衛,表現內容的深蘊,往往不易進入其堂奧,而由於其生成變化,更因中國陷入內戰,長期對峙,呈現一種斷裂與分殊演化的情狀。葉維廉先生早歲得天獨厚,因寓居香港,而能直接承繼五四以至三、四十年代的詩作,以及對西洋現代主義詩歌,有了相當全面的接觸與認識,既熟悉且成為香港現代詩運動的重要成員,來臺後更參與臺灣現代詩運動,成為最重要的理論/評論家,終至任教美國,同時成為西洋詩壇與中國古典/現代詩壇匯流的重要橋梁,不僅以其研究論著,更重要的是以其本身的卓越創作與廣泛、雙向的眾多翻譯。他的《中國詩學》、《比較詩學》皆早已是中西各地研究詩學的必讀書目了。但這一本整合兩岸三地的現代詩論,卻遲遲未見出版,是以令我們長期企望與期盼。
這部論集,包含了:(一)對現代詩的詮解。(二)對五四,由徐志摩、聞一多、魯迅,以至三、四十年代,現代詩創發生成的發展。(三)香港在現代詩運動的繼承與發揚。(四)五十到七十年代,臺灣現代詩的崛起與蓬勃發展,終於衍化到港、臺如也斯、陳育虹等新世代,這本書解明了許多引人疑議的論題。首先現代主義,雖源起西方,而兩岸三地的現代詩運動卻各自另有社會文化情境。葉先生指出:
現代主義是針對現代性的美學上的反應,充滿了模稜性的辯證,而其中對壟斷資本主義中極端工業化和城市化所帶來整體生命減縮變形的一種抗衡,就是自然體的「我」的存在性和語言的存真性都受到重大的威脅下尋索生存的意義。
因此,寫作是一個知識追索的過程,通過猶存的「感覺」,企圖重新獲取「可感」的存在,這樣,也許可以使工業神權和商業至上主義砸碎的文化復活。……寫作就是要通過語言的自覺……,剔除文化工業以來……加諸它身上的工具而重獲語言的真質。
同時,正因:
詩,作為文學的一種,由文字構成,當然亦是表「心象的內容」。但詩雖然亦具有文字的示義性,但往往不止於這種心象所顯示的內容,而強調音樂中之「心象的動向」 和繪畫中「心象的狀態」,才算是詩的意義之全部。
現代主義詩歌,既具全面經驗的豐富性,又具文化復甦,生命提升的重要性。
在這一基本前提下,中文寫作更面對文言白話在語言傳統和經驗傳達的雙重性,新詩以降,以至三、四十年代,則更面臨文化傳統崩壞;香港則直接在英國的殖民統治之下;五七十年代的臺灣現代詩人一部分深懷永別家園之鉅慟,一部分亦因其成長社會組織之完全置換:都在現代性的威脅下,更有種種生存意義無法凝融之痛,因此而發出自生命深處的沉思與召喚。
不論就詩的語言表現或其精神內涵,葉先生雖然亦大體指出他們所面對的共同處境,但毋寧更注重每位現代詩人的各具風貌,並且開發了何種語言策略足以垂範後學,論集中的詩人各論,篇篇精彩,皆能言人所未言,其實皆是長久浸潤,或長時切磋,閱歷有得的結果。
〈我與三、四十年代的血緣關係〉一文,雖列於附錄,其實可以視為解讀本書的金鑰。將徐志摩、聞一多以降詩人,如何以其創作,開啟了中國現代詩的各種語言策略,已形成一可行可繼的傳統,正是全書既論詩人精神心象,亦析詩作語言表現的縮影與基礎,存在全書而尚未明言的是,這是一部類似龐德、艾略特或歐陽修、王世禎等人的批評著作。因為他正是此一現代詩運動中挺身出來闡發其旨趣的核心成員,這是一部冶詩論、詩法、詩史於一爐的現代詩的「詩譜」,足供後學者取法繼志:風簷展讀,典型俱在,猗歟盛哉!盍興來乎?
柯慶明(臺大臺灣文學研究所名譽教授、臺大新百家學堂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