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紅學的新貢獻
錦池先生的大著《紅樓夢考論》即將問世了,要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言,我當然無可推辭。
我認識錦池先生是在1975年,至今已二十三年了。1977年我們又一起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新版《紅樓夢》,十來位各地來的專家聚集在一起,從《紅樓夢》的抄本到文句的注釋,一一從頭討論,這樣大約有兩年左右。這兩年左右,實在是一次寶貴的難得的聚會,現在回憶起來還令人神往。這次聚會的成果,又經過後來反覆訂正修改,就是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校注本《紅樓夢》。
從1977年聚會至今的二十多年來,當年與會的諸公都有著述問世,而錦池先生應說是成績最為突出者之一。這當然不是單純指《紅樓夢》研究方面,而是包括其他研究的成果在內。例如他最近問世的《西遊記考論》就是一部具有突破性的新著。
猶記1979年關於《紅樓夢》著作權的論爭時,錦池先生以雄辯滔滔之勢,針對否定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之論點,率先進行了駁論,論文在《北方論叢》發表後,得到了紅學界熱烈的反映。這之後,錦池先生連續發表了〈論林黛玉性格及其愛情悲劇〉、〈論元春〉、〈妙玉論〉、〈論秦可卿〉、〈也談紅樓夢的主線〉等一系列的長篇論文,加上此前發表的〈論薛寶釵的性格及其時代烙印〉、〈論賈寶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等佳作,後來結集成《紅樓十二論》,至今此書已經三版。也由於此書的問世,錦池先生遂被紅學界普遍認為是紅學的中流砥柱。
錦池先生的治學,有他自己的鮮明特色。第一是他讀書精細,目光四射,燭照無遺,所以往往能見人之所不能見,於別人不經意處發現問題,提出新的見解、新的思路。第二是他長於分析,每一問題都能抽絲剝繭,作層層深入的剖析,而且鞭辟入裡,令人心服,或如導人探幽,別開佳景。第三是他從不作空論,論必有據,且論必有考。錦池先生本來是長於理論思辨,再加論必有考,無異是把清人的義理考據結合了起來。而錦池先生的文筆,有長江大河之勢,有落花流水之妙,文質相生,花實相稱,使得他的文章更能引人入勝。錦池先生的新著《紅樓夢考論》可說更具這方面的特色。
錦池先生在論析《紅樓夢》的思想受李贄童心說的影響時,分析得鞭辟入裡,十分深刻,他說:
《紅樓夢》所表現的一些最基本的思想,顯然與李贄的「童心」說一脈相承。試看賈寶玉的一句「呆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怎麼變出三樣來」的呢?合乎邏輯的答案當然是:隨著她年齡日長,「聞見道理」日多,日漸失卻了「童心」,「真人」變成「假人」。
然而,李贄的「童心」說對於《紅樓夢》的思想之最大的影響,還表現在處於此書藝術結構中心地位的人物形象都是些青少年。甚至可以這麼看問題:如果說,賈寶玉和林黛玉等是具有「童心」的「真人」,那麼薛寶釵和李紈等便是「童心」既障而又未全失的人物。這裡,既可以看出曹雪芹對李贄「童心」說的繼承,又可以看出他對李贄「童心」說的重大發展。他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等人物身上的自由觀念和平等觀念看作是「童心」,看作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這就給李贄所說的「童心」充實了具體的內容。這一點是忽略不得的。它說明曹雪芹的人性論已進入近代人性論的思想範疇;同時也說明曹雪芹繼孟子發現了人之後又一次發現了人,而他所發現的人實際上就是處於萌芽時期的帶有資產階級雛形的人。《紅樓夢》裡所描寫的一代青少年的形象,特別是其中正面人物所具有的共同品德,也足資論證這一問題。
錦池先生這一段分析是十分精闢的,完全可以拿來詮釋《紅樓夢》裡的這些人物。錦池先生這樣精闢的分析文字還有很多,我不可能全部引錄,好在都收在這部書裡,讀者可以自己閱讀。
以往的紅學研究者較注意《紅樓夢》對封建社會的批判,這當然是對的,沒有問題的。但《紅樓夢》並不僅僅是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實際上曹雪芹是有新的、進步的社會理想和人生理想的,關於這一點,錦池先生也已敏銳地感覺到了,並且作了很好的闡述,錦池先生說:
論者往往以為賈寶玉只是舊世界的批判者,而對新世界缺少憧憬,這種看法並不符合書中的描寫。要知道,這位因杜絕仕途經濟而被賈政打得寸骨寸傷的「混世魔王」,面對女孩子們的眼淚,就曾莊嚴宣告:「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這裡,說得多清楚:他有自己的「一生事業!」
……
賈寶玉的「一生事業」不是別的,是護法群釵。……
《紅樓夢》把護法群釵作為賈寶玉的「一生事業」來描寫,正是作者獨運匠心的地方。其真正的目的,並不僅僅在於渲染賈寶玉的「閨友閨情」,還在於想從中反映出賈寶玉的人倫思想以及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憧憬。
錦池先生的這一分析,是卓有見地的,而且我也是與有同感。我在1983年寫的〈千古文章未盡才〉一文裡就說:
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的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充分體現了那個時代思想界的先進思想和鬥爭精神。可以說,他們是一對洋溢著十八世紀中期的時代精神的典型。他們在意識形態領域裡,具有啟蒙的作用。
……
我認為《紅樓夢》這部書,不僅是對兩千年來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社會(包括它的意識形態)的一個總批判,而且它還閃耀著新時代的一線曙光。它既是一曲行將沒落的封建社會的輓歌,也是一首必將到來的新時代的晨曲。
1997年,我在北京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的開幕詞中說:
以往研究《紅樓夢》,較側重於曹雪芹對封建時代的批判。曹雪芹對封建時代的批判是深刻的、全面而廣闊的,因而這種側重也是必要的、自然的。
但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理想不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他的批判是屬於他自己的時代,他的理想卻是屬於未來的時代。所以他只給賈寶玉、林黛玉以美好的理想,而且讓這個理想在他的時代徹底毀滅,這就表明他的理想是屬於未來世紀的。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寄託著很美好的理想,而且這個理想還將經過若干世紀才能逐步實現。
錦池先生的思想與我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我們可謂不謀而合,這也使我更加佩服錦池先生的卓識。
我一直認為曹雪芹對新社會的理想,他的新的社會觀、人生觀、婚姻觀、愛情觀,是透過他的小說人物和故事情節表現出來的,曹雪芹所描寫的賈寶玉與林黛玉具有特殊內涵的生死不渝的愛情,這就是他的新的社會理想、人生理想的集中表現,他對社會、事物的愛憎也借此而表現得十分明確。所以錦池先生指出曹雪芹對未來世界的憧憬,是一種卓見,也是今後紅學研究的一個重大課題。
錦池先生在紅學研究上還有許多獨到之處,特別是他對具體問題的分析,往往出人意表,勝義無盡。但我總不能把他的許多警句式的話統統引出來啊,何況我這篇文字已經夠囉唆的了,還是請讀者自己去讀錦池先生的大著吧!
馮其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