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1
如何讓他們繼續死著
從各方面來說,《小蜜蜂之死》都可以算是一本很古典的小說,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樸素的。它說故事的方式很直接了當,以麥妮、奈莉、藍尼三位角色的第一人稱敘述交叉進行,每一段自述都交代了上一段情節的進展、並且給出下一段情節的線索。而在情節的大方向上,故事始於一次爆炸性的事態變化(爸媽都死了,我們要怎麼辦?),終於此一事態所帶來的危機完全解除,也是很標準的故事架構。整體來說,《小蜜蜂之死》的敘述形式略微犧牲了情節的曲折性(畢竟自述有時候會顯得直白),換來的卻是描寫得更細緻的三人內心世界。
他們的內心或許正是整本書裡最尖銳的部分,與古樸的戲劇形式形成對比。尖銳的部分不只是在埋屍、當然也不只是在堅定坦然的同性戀情,而是他們面對生活中一波波襲來的質問時(有時是真正的「問題」,有時卻是很可能摧毀此刻狀態的他人行動),那種見招拆招、捍衛自己的世界的強韌意志。從象徵層次到具體情節層次,「問題」或許都可以作為理解這篇小說的核心。書名的「小蜜蜂之死」,正是喜歡問問題的奈莉所問的其中一個問題,麥妮在故事過程裡最焦慮的也是別人向自己發問,而她們之所以能和藍尼、法拉多緊密相處,正在於對方不會追問太多。麥妮姐妹與他人的分歧,就在於她們為自己設定的問題與俗世的價值相悖——對她們而言,問題很快就從「爸媽都死了,我們要怎麼辦?」轉變成「爸媽都死了,我們要怎麼讓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這當然不是說爸媽可能會復活,而是說他們的死反而為姐妹倆帶來「正常」的社會體系所不能理解的契機,不管是學校老師、外公、社工的介入,都將摧毀它。所以為了捍衛這一切,她們只能,也必須說謊。道德觀在這篇小說裡被翻轉過來的,誠實將帶來傷害,謊言才能打造值得期待的生活;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打算認真傾聽某些人的需要。
於是,最弱、最邊緣的人,反而被鍛鍊得最強韌。在故事的終點,老好人藍尼付出最大的代價,說出了最後一個強而有力的謊,而姐妹倆在毫無排練的情況之下,默契絕佳地在警察面前編織了這套三人互相掩護的謊言,段落雖短,但互相體解的心意十分動人。在那之後,雖然她們一度有機會進入一套「正常」的家庭生活裡,但這個家卻遠不如爸媽埋在院子裡的那個版本好,很快便被她們放棄。在「多元成家」已成台灣社會重要議題的此刻,小說角色的抉擇或許能讓我們從不同的視角審視傳統家庭的問題,思索是否有其他家庭的可能性。或許那些小蜜蜂根本就未曾失蹤,只是我們的拒絕理解,才使得它們必須鼓起謊言之翼,飛出我們的視野之外。
朱宥勳
本文作者為作家,已出版個人小說集《誤遞》、《堊觀》、評論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並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推薦序 2
殘酷又溫柔的黑色酷異小說:《小蜜蜂之死》中的崩壞家庭、酷異之家與逃逸之愛
這是一個關於理想家庭崩壞的小說。
故事始於寒冬,也始於死亡。十五歲的少女麥妮以疏離的口吻道出雙親的死亡:「今天是聖誕夜。今天是我生日。今年我十五歲了。今天我把爸媽埋在後院。他們兩個我誰都不愛」。以此不少女不甜美的殘酷之聲揭開序幕,《小蜜蜂之死》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幅理想家庭崩壞後的異色圖像。
父親是毒蟲甚至對親生女兒伸出魔爪,母親則酗酒成性並對女兒不聞不問,少女在小說的最開頭便提早宣告雙親的死亡。小說刻劃麥妮與奈莉埋葬父母的過程有如最超現實的黑色電影,疏離、荒謬甚至帶有諷刺幽默,標示的是對理想家庭意象的放肆嘲諷。完事後,姊姊麥妮表示:「我們在媽上面堆了兩袋煤炭,在爸上面種了薰衣草,這麼做只是為了藏好埋在土裡的東西,可別以為是出於感情」。
挖空了雙親後的「家庭」,以兩個未成年女兒的聲音填補。姊姊麥妮是離經叛道的叛逆少女,替毒梟販毒,穿著短裙與男人做愛,成天與不良少女廝混,而且絕對不道歉。但她對校園體制最大的衝撞,恐怕不是來自於她的叛逆,而在於她一方面可以科科拿A,一方面卻又進行種種偏差行為,於是優等生與太妹共存一體,成為最刺激的矛盾修飾格。妹妹奈莉是精神分裂的矛盾少女,看似對理想家庭有許多憧憬,她的憧憬卻再再反映出這個家庭理想的匱乏,於是她只能重複吟唱平安夜給自己聽,於是她一方面懷念母親,一方面卻又可以殘酷地對父親之死下如此註解:「終於擺脫你了,一路順風,尤金˙都猶」。
叛逆少女與矛盾少女互相依偎,不怕父母雙亡,只怕未成年的彼此被當局盯上,被體制掌控。於是,兩姊妹決心在家庭崩解以後,逃逸於體制之外。這是一場青春少女最浪漫也最殘酷的大叛逃。
這也是一個關於酷兒之家崛起的小說。
男同性戀藍尼在兩姊妹的父母死後加入,成為故事的第三個聲音。藍尼的聲音與其說是說給我們聽,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藍尼的喃喃自語全都向一個「你」傾訴,「你」是藍尼已不在的戀人約瑟夫。於是藍尼的囈語成為一場招魂術,要把那缺席的酷兒魂魄以文字話語之術召喚回來。藍尼的聲音在現在與過去之間不停擺盪,在意外闖入其生命中的兩姊妹與只能以記憶憑弔的戀人之間來回穿梭。
這個囈語的酷兒卻不只是第三個聲音,也意外成為故事中的中心。於是異性戀雙親被挖空被掩埋,而酷兒之異音卻成為秩序顛倒之後的新中心。藍尼毫無防備地成為了兩姊妹的「至親」。闖入彼此生命的酷兒父親與叛逆少女,勾勒出一幅酷兒之家的異色圖像,我們再也分不清是兩姊妹渴求來自酷兒父親的愛,還是寂寞的酷兒盼望叛逆少女的陪伴,只知道他們相知相惜。這個酷兒之家溫存容納少女們被摧毀的腐朽童年與酷兒在司法體制迫害後的創傷靈魂。
芳亞摩的海邊小屋是三人的秘密基地也是酷兒之家的具體化身。這棟小屋是約瑟夫的同性戀舅舅愛德華留下來的,是化外之地也是自由之境,讓體制之外的靈魂都有了棲身之處,書寫著正常家庭樹之外的一頁頁酷異家族史。於是藍尼終於也在此吐露最溫柔的自白:「來這裡小住就像是在對他致敬……我的靈魂跟你的靈魂縫合在一起」。被放逐的「他」,已不在的「你」,體制外的「我」,以及逃逸中的兩個叛逆少女,在此化外之地,開疆拓土,構築屬於自己的酷兒之家。
這更是一個關於逃逸之愛延續的小說。
兩姊妹的外公羅伯的介入象徵著常規家庭體制的再次涉入,以正常之名,掠奪酷兒之家殘存的愛。兩姊妹開始進行另一次的大叛逃。麥妮打死都不肯叫他一聲外公,只願以全名羅伯˙麥當諾進行疏離的呼喚。奈莉在一聲聲「外公」之中試圖尋找一絲絲溫暖,因為她說自己累了,不想再逃了。但壓抑不住的仍是自己對酷異之家的想念。
於是,在冰天雪地裡,叛逆少女帶著矛盾少女再次逃逸,重新回到芳亞摩的海邊小屋。那是她們的自由之境也是她們的酷異之家。她們自稱「藍尼的孩子」,然後,在那裡,她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另一個酷異靈魂。小說始於麥妮殘酷的自白,卻終於她溫柔的告解:「我們心裡有好多結得解開。我跟奈莉被壓得喘不過氣時也跑到海邊,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撿起所有的悲傷與秘密,然後全部沈到深海裡」。
小說始於冬天也終於冬天,始於死亡也終於死亡,第一個冬天象徵的是理想家庭的崩壞,第二個冬天卻見證了酷異家庭的逃逸之愛。《小蜜蜂之死》讓我們經歷了最黑暗與最光亮;有最殘酷,也有最溫柔。
施舜翔
本文作者為文化評論人,《女人迷》專欄作家,
部落格「後女性的魔鏡夢遊」版主。就讀政治大學英國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