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聽吹過臺北的風聲 蘇碩斌
I
學海無涯!既然無涯,就永遠登不了彼岸,想來就覺得很累。因此在學海優游或漂流,總須設定暫時停泊的港。作品,無非就是暫停以告別過去的港。《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這個作品,原本也只是一個暫停的港,我未料竟爾三次造訪,也未料每次造訪都有驚喜的靈光。
2002年臺大社會學系博士論文《近代臺北都市空間之出現》,
是作品的初次成稿。當我把博士論文送進蝸居一整年的圖書館上架,想說任務已經終了。2005年應社大文庫之邀改寫,經過刪減篇幅及簡化理論後由左岸出版,以《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為名在書店上架,是作品的第二個面貌。可惜社大文庫與左岸的版權合約無法維續,社大知我盼望絕版多時的著作重出,乃建議另覓出版管道。幸得群學劉總編輯不計舊書重印的銷售風險慨允改版,才有作品的第三個面貌。
本版《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出版緣由,簡要即是如此。雖因承襲舊稿而未大幅更動書寫架構,不過本版花費頗多心力改正先前生澀寫作留下的疏漏,另也重繪圖表和重訂標題,希望在這個暫停的港口留下美好的身影。
作品三度呈現的期間,鐘錶時間走過了八年,我的就職機構更換過兩次,生活世界卻也逐漸多方為難。總覺得自己彷若學術鐵軌上一輛每站必停的貨運車,不斷卸載教學、寫作、發表、審稿、開會、談話、輔導的貨包,一心駛向虛幻的終點。為了應付定期的學術考核,就得求取速效的研究成果,不時也感嘆是否已成為Max
Weber訕笑的「自以為登上世界頂峰的無靈魂專家」。然而我仍無力棄離所屬的學院軌道,只能期許以書寫的有血有淚獲得讀者的共感共應。
這樣說來,改版其實是因為更強烈的情感因素。2005年《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出版後,除了熟識的學界友人捎來意見,素昧平生的讀者竟如入夜繁星點點浮現,不僅熱切指正錯誤、交換感受,甚至提供寫作材料助我補充論證。
地理遠闊卻心理相近的人們,在靜默的書物中感受彼此的存在,體會彼此的渴望,既是思想共同體,也是情感磁力場。這才是重新出版的最大誘惑啊!
II
作為一名長期的社會學學徒,我始終想要探問一個社會學的基本問題:我們的社會怎麼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在我的研究領域中,我試著以「現代空間的誕生」為討論的依據,在本書則化身「臺北如何由前現代進入現代」的問題外形。臺北進入現代的時點,恰是清末自強與日本殖民的轉折之間,因此在時局詭譎滄桑的臺灣當代,這個問題不僅是學術疑雲,也是政治賽局。
為此,我常被問及為何未著力批判殖民暴力。我也試著回答,陳述歷史現象,其實就是陳述歷史觀點。選擇以現代來解讀臺北,而不選擇以殖民來解讀臺北,都只是研究者的歷史觀點。凡人不可能是宇宙的全知,學者也不可能是觀點的全知。凡人學者寫作的歷史敘事,當然有觀點的局限;反過來說,以一己觀點寫作的歷史,無非就是邀請朋友聽我講故事。覺得我的見解有意思,何妨帶著趣味當作故事一讀;畢竟歷史已經過去,人間已不可能確定唯一的真實。
我不是學院嚴格訓練的歷史學者,即使有心遵循傅斯年「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名訓,但長時期的社會學思緒,仍覺得歷史事件並不理所當然,也堅信解釋材料需要理論刀鋒。我懵懂讀過Max Weber、Georg Simmel、Walter Benjamin、Henri Lefebvre、Michel
Foucault,感受到理論刀鋒為史料劈出了令人驚奇的觀看蹊徑,從而領略到「現代」是人類社會最優雅的暴力。我想,如果放棄將「現代」視為直線演化論者誤認的「進步」,閱讀歷史的心情必可更加深沉。
本書無非是在陳述「現代∕空間」如何優雅且暴力的現身。臺北何時進入現代的問題,這樣看或許比較清醒,擁有回首來時路的感傷心情就足夠,不須陷溺在為了「水龍頭普世價值」爭功諉過的狂熱中。因為一切只不過是跟著西方登上名為現代的黑船、航在不能回頭的汪洋罷了。
III
有幸活在資訊通達的年代,更加深刻明白知識沉澱的可貴。資訊不是知識,就像把研究材料依序編排只會成為電話簿而非巨著。因此,我必須由衷感謝師長及前輩的引領及共讀,這才是知識世代相傳的重要成因。指導教授章英華及葉啟政兩位老師,啟發我重估歷史的深刻思維,終身受用不在言下。博士論文承蒙張維安、張茂桂、溫振華、陳東升諸位委員的斧正,求學期間深受伊慶春、孫中興、顧忠華等師長的授業鼓勵,無一不在開啟學問的眼界。顧忠華老師當年推薦這本論文到社大文庫,更是我學術人生的重要一步。特別要提及日文導師吳滄瑜先生,十年前不知所以踏進吳老師的補習班,幸賴相互督促的同學鄭陸霖一路同行,才有幸持續蒙受吳老師無私的指導,不僅得以參詳日文資料,更藉此連結今村仁司、吉見俊哉、若林幹夫等嫻熟歷史的社會學者之著作。日本比臺灣更早走在親近西方的路途,經由日本社會學來理解源起西方的現代,對我而言實在是一趟滿載收穫的思想奇旅。
我還必須感謝一起研讀理論思想的重要夥伴。當年寫就一本論文時,尚猶是初淺的空間生產批判,後來又與黃厚銘、汪睿祥等友人幾年間研讀Jean Baudrillard的象徵交換理論,循線連上其師Henri Lefebvre的日常生活批判,隨後在葉啟政老師的世新讀書會中,才又發現這些沿襲Emile
Durkheim晚期思想的法國左派如何苦尋現代悲劇的出路。不斷研讀西方思維,是為了設法離開西方支配,我很慶幸沿途總是有驚喜,也確認沒有錯看空間背後有權力,更想望住在土地上的人們都有顛覆空間的可能性。書末最後幾段隱隱提及的,無非就是這些年閱讀西方理論的感想。
還要感謝世新社心系、陽明人社院的所有夥伴,知識與情感兼備的環境,確實因為心情愉悅而想讓寫作更努力,也謝謝助理馮忠恬、曾子靈、曾馨霈和編輯沈志翰的悉心校閱,修飾了很多瑣細的缺失。再則感謝這幾年跨域學界友人的交流,施懿琳、李承機、呂紹理、李育霖、黃宗儀、張文薰等師友對本書的評述與指教,大大增加我回頭修改的動力。當然更要謝謝家人的相陪,際遇無常的人生總有一處穩當的地方。
最後要向那些讓我看見歷史的機緣致謝。一個人會看見過去,總是因為一種機緣而在一處位置看到一些事兒。機緣是個開端,然後關心的事兒會愈來愈多,體驗與感觸也會愈加豐富。我當初投身臺北市街研究,原本只是打算作一名躲在圖書館拼湊地圖文獻的紙上作業員,幾次耐不住獨坐書桌的寂寥,才開始穿梭在寫作的地景之間,也開始愛戀地方的一切。這種心情,或就用Antoine de
Saint-Exupery的《小王子》一書中狐狸對小王子的表白來比擬,也為曾經在此停泊的機緣做一個註腳:
看吧,你看見那邊的麥田嗎?我並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一樣也沒有用處。那些麥田並不會使我想起什麼,這倒有點傷心。但是你有金色的頭髮。於是當你馴養了我,這將是很好的一件事!那些金色的黃小麥,將使我想起你,而我將喜歡聽吹過麥田的風聲……。
是的,我將喜歡聽吹過這片土地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