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黑幫網絡編織的世界
劉必榮（東吳大學政治系教授）
在觀察國際情勢時，我常會特別關注一些「人」與「物」的流動，比如：
「錢」的流動（國際投資的熱錢都是怎麼跑的？油價飆升的時候，油國賺的錢都跑到哪裡去？）；「武器」的流動（南非黑白種族和解後，當地製造的武器都流到哪裡去？巴爾幹半島戰事結束後，軍火商人又想把武器賣到哪一些國家？武器的流動，往往跟當地的衝突緊密相關）；「人」的流動（國際移民或短期勞工的流動方向為何？北越統一越南之後，越南的華人很多跑到法國，這是為什麼當時法國很多計程車司機是潮州人的原因。那潮州人以外呢？閩南人在海外是分佈在哪裡？東南亞的金門幫呢？越南人自己很多跑到東歐打工，一九九零年代初期，東歐變天，經濟情況大不如前，很多越南勞工回國，造成新的經濟問題，也連帶使得越南最後和中國和解。所以人的流動，絕對是一個可以觀察的脈絡）；還有就是「毒品」的流動（北韓製的毒品往哪裡流？阿富汗的，泰北的，哥倫比亞的，這些地方的毒品又是如何流動？）。
在觀察這些人與物的流動時，我們常可以看到一些網絡。以錢的流動而言，許多中東或東非的穆斯林在海外打工，賺了錢要匯回國內，他們不信任西方的銀行體系，所以都靠自己的一套匯款網絡。很多中東的慈善機構就扮演這個角色。他們是接受捐款的慈善機構，也幫人家匯款。收取佣金之後，一些慈善機構因為跟賓拉登走得近，於是又把這些佣金拿去資助蓋達組織。美國發動反恐戰爭之後，挑翻了這些慈善機構，整個匯款的網絡瓦解，很多在家苦等海外匯款回來的穆斯林（其中又以索馬利亞為多）也因此等不到錢。這個匯款的網絡，就是我們一般人可能沒注意到的底層結構。
武器的流動也一樣。以西非獅子山共和國為例，當他們打內戰時，叛軍因為佔據的地方產鑽石，所以就把鑽石挖出來，送到安特衛普的鑽石市場換成現金，然後跟俄羅斯的黑手黨買武器。再透過第三地，將這些武器運回國內打仗。這就是所謂的「血鑽石」。可是誰來幫忙完成這比交易？鑽石怎麼賣？武器怎麼買？怎麼運？這中間還是有一套網絡。
人的流動也是一樣。以前在美國，想到華人的幫派，大家耳熟能詳的是「華青幫」，那是講廣東話的。後來大陸開放後，慢慢「福青幫」出現，講福建話的，接著越南來的「越青幫」也出現江湖。有一次看到一個影集，印象相當深刻：影集描述澳洲的警察打擊黑幫，碰到一個香港的幫派份子。澳洲警長問他：「你是香港人，跑來澳洲惹事幹嘛？」香港幫派老大回答：「你不知道嗎？我們華人是全球社群（We are
global community）！」這又是一個網絡。
這些網路的經營者常常都是黑道，也就是本書所要探討的主題。黑道的網絡是另外一層網絡。國際政治有很多「層」：以城市之間的互動往來為例，台北、上海、北京、紐約等國際性大都市是一個層；屏東、嘉義、雲林等地區性城市又是一個層。第一層是跨國界的，其互動型態與價值取向，和第二層是不一樣的。連帶也影響到各自的商業模式，與政經遊戲的規則。再以國家之間的政治角力與經濟互動為例，這經常也是兩個層，或是兩個不同的棋盤。不同棋盤所下的棋局也經常不同。黑道和白道也一樣，也是兩個層，一個是地上，一個是地下。各有不同規則，也各有不同主角。
有一個美國記者到印度去，在一些大軟體公司看到視訊會議的場地，牆上掛著一個個大型液晶銀幕，可以跟世界各地同時開會。當時他就很感慨地說：在隔鄰巴基斯坦與阿富汗的邊界，相信賓拉登的會議室裡面，一定也是牆上掛著好幾個大銀幕開視訊會議，唯一不同的是，那不是跨國企業，而是跨國恐怖組織。但都是全球化。
黑道的串連本就沒有國界，全球化浪潮席捲之後，加上網路駭客盛行，把黑道之間的全球化性格更往前推了一步。過去西方作者曾有專書，寫過全球的華人黑幫。現在葛列尼這本書則為我們補了對其他黑幫的瞭解。尤其對哥倫比亞與車臣黑幫的描述，更讓我們對當地的政治情勢，有了另一個角度的瞭解。以車臣為例，過去人們看車臣問題，總從俄羅斯如何鎮壓車臣，車臣如何反抗，或車臣戰火如何延燒到隔鄰的國家等角度切入，很少，或也沒有充分資料，由裡到外，從車臣的黑道幫派開始反思車臣的問題。
哥倫比亞的情勢也是一樣。哥倫比亞的左派革命武裝部隊，是西半球最大的叛軍，幾十年剿不滅。但幾十年下來，革命武裝部隊已逐漸喪失革命初衷。和毒販之間的關係，也剪不斷理還亂。美國援助哥倫比亞右派政府全力掃毒，但效果未能盡如人意。哥國黑幫的狀況如何？本書也有相當有深入的描述。
所以這本書可以當作瞭解國際政治的補充讀物來看。看這本書時，可以放三個問題在心裡，一邊看一邊找答案：第一，看黑幫或黑幫網絡形成的原因。除了歷史淵源之外，政治情勢的變化，也常與黑幫的出現有直接關係。比如蘇聯的瓦解，成就了俄羅斯黑手黨；一些「失敗國家」的出現，也孕育了該地的黑幫，或讓外地的黑幫到此找到滋生的溫床與結盟的對象。巴爾幹與索馬利亞都是典型的例子。
第二，看黑幫的消長。有新的衝突就有新的領袖，但也有舊勢力的殞落。黑幫的內部各派勢力的起伏，是可以觀察的第二個重點。
第三看國際的因應。以毒品走私為例，歐洲百分之九十的古柯鹼來自阿富汗。所以二○○一年美國發動反恐戰爭，準備攻擊阿富汗時，國際反毒官員心想，阿富汗的毒品可能因此運不出去，泰北的毒梟一定會趁機搶市場。所以戰爭爆發之前，聯合國與美國的反毒官員都集中在緬甸與泰北，準備先在這裡圍堵。誰知阿富汗的毒梟先一步在美國發動戰爭之前，就把大批毒品運到歐洲，所以那次反毒並未如預期成功。又比如最近的國際打擊海盜，更是圍堵黑幫的典型例子。像這些國際上如何因應黑幫，魔、道之間的勢力如何消長，也是我們可以觀察的對象。
總之，看這本書可以看故事，可以思考政治，也可以藉此畫出國際政治另一個圖象。尤其譯者添貴兄是著名譯家，文筆流暢，讀他的譯作更是一大樂事。所以我願意在此把這本《黑道無國界》，推薦給所有對國際政治有深層興趣的讀者。
推薦序
世界既平，且彎，也破，但更黑！
南方朔（作家）
今天的世界正在快速變化中，它究竟變成了何等模樣？《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佛里曼（Thomas Friedman）說世界是平的；華盛頓顧問專家史密克（David M. Smick）說世界是彎的；而德國《明鏡週刊》駐華府資深特派員史坦恩嘉德（Gabor Steingart）則說世界是破的；而葛列尼（Misha Glenny）在這本書裡則告訴人們，世界是黑的！
無論世界是平，彎，破，黑，都自有其道理。世界原本即有許多面向可做不同角度的觀察與解釋。但葛列尼獨具視野，從黑的負面角度看世界，將近廿多年來全世界日益泛濫的黑道組織化犯罪做了總體的描述，這在所有談論世界的著作裡，倒真是生面別開，並給了人們極大的反思空間。
近年來人們喜歡夸夸而言一九八○年代後期全球出現的「自由化」以及接踵而來的所謂「全球化」。儘管在概念上，人們對此皆可做美化的想像。但我們卻也不能疏忽了，當「自由化」掀起了希望的巨浪時，同時也會把早已沉澱在海底的糟粕一併捲到了浪花頂上，當「全球化」使得商品、資金與技術得以更加自由流動時，全球市場固然擴大了，但冒險家的空間也同樣擴大了，於是毒品、人口販賣、奴隸、暴力犯罪、武器、海盜、洗錢等也跟著泛濫成災。在「全球化」的時代，甚至連細菌、病毒、物種污染等也都有了更大的空間！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和許多反犯罪組織的估計，當今全球每年的經濟規模約為六十兆美元，其中涉及黑道及組織犯罪的即占了百分之十五到廿之間，約合九兆至十二兆美元。「黑經濟」（Shadow Economy）已成了全球成長最快的一個部門，而這種情況又視各國國情而有差異，最嚴重的似乎是俄羅斯，它的「黑經濟」所占比例估計已高達三分之一。
當今全球「黑經濟」泛濫，以前並未絕跡的販毒、販賣人口、非法人口及物質走私，國際洗錢、小武器走私等，已在「全球化」的趨勢下，因為市場的擴大而規模大盛；此外則是以前早已消失的奴隸制、國際暗殺，甚至黑道傭兵等也告大規模的死灰復燃；當然更別說組織化的網路詐欺與犯罪，高精密武器的走私等新興犯罪也告趁勢而起了。當今的「黑經濟」，正以一種更專業，更全球規模，更資本及勞力密集的方式在展開著。
而這種局面的形成，當然不是沒有原因，扼要而言，可以概略分為：
其一，乃是不民主國家在自由化後，使得秩序瓦解，特權和慾望泛濫，因而黑道大盛，甚至形成黑白兩道的利益聯合體，這在俄羅斯，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特別是巴爾幹地區，以及諸如高加索，中亞各國，南非等地最為猖獗。這些地區在自由化後，皆快速產生一大群靠著侵占國家財產而暴富的新寡頭，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和大批軍警特務轉業的黑道掛在一起，於是各種大規模的黑道犯罪即快速崛起。當今從中亞到歐洲的「新絲路」，整個跨地中海區域，早已成了走私犯罪者的天堂，而許多國家的政府則同樣日益灰色化，庇護甚至參加了這樣的「黑經濟」。於是毒品、美女、石油、武器，各國大規模劫掠及偷竊的古董及名車等遂利用這些通路而快速擴張，尤其是各國特務原本就是個以黑為白的職業，他們對「黑經濟」
早已相當熟悉，一旦放手而施展，其規模及專業化程度當然無比驚人，據個人所知，單單俄羅斯， 「黑經濟」的公司家數即超過六千， 「黑道治國」早已不是口號，而成了現實，另外則是巴爾幹地區的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前南斯拉夫地區、烏克蘭、捷克等國家也都當仁不讓。
其二，隨著全球秩序的改變，過去的舊黑道地區如義大利的黑手黨，哥倫比亞的梅德林古柯鹼黑幫，美國紐約及邁阿密的地區幫派等，都有了可以從事跨國經營的絕佳機會，他們的「黑經濟」事業開始全球化，例如拉丁美洲黑幫靠著巴西不錯的化學工業基礎，而成為煉毒製毒販毒中心，黑手黨則向歐洲、中東等地區擴張，人口販賣的全球化早已成了聯合國懸為重點的關心課題；而特別值得注意的，乃是全球有若干個雖然落後，但教育水準其實並不落後的地區，如俄國的猶太人、中國、阿爾及利亞、巴西等，這些地區在「黑經濟」上具有極大的創新力，他們開發出極多新的走私營業項目，如全球人口走私、鑽石走私、武器及毒品走私，以及網路及大型金融詐騙等，世人在談「黑經濟」時，絕不能低估猶太人的角色，今天以色列湧入大量俄裔猶太人，他們對新興「黑經濟」即貢獻卓越！
其三，乃是就在「黑經濟」隨著全球化而快速擴張之際，一方面由於衝突地區從未停止，另方面也因「黑經濟」本身即超利潤、超風險，因而圍繞著這個圈子，高科技武器走私，動輒殺人如草芥等事件也就愈來愈多，且暴力程度也日益升高，印度各地衝突暗殺事件不斷，中東暴力持續擴大，中亞地區及非洲在血鑽石及石油軍火走私上方興未艾，都可堪為證。
其四，最重要的，無論「白經濟」或「黑經濟」，它的終極目的，乃是都有大量金錢必須逃匿與藏匿，「白經濟」裡有許多富人要逃匿財產，規避賦稅，因而全球遂有數十個避稅洗錢天堂，單單以美國為例，至少就有二兆美元財富在避稅天堂間流轉，從事各種投資與投機。另外則是美國中情局本身即是一個灰色經濟帝國，它也有為數千億至上兆美元的金錢，要利用避稅天堂藏匿形跡，俾從事收買、顛覆、走私軍火之用。這個早已存在的通路，在「黑經濟」大盛的此刻，當然也成了黑道最終極的管道；黑道用此來漂白黑錢，用此來挪動金錢從事必要的活動。在地下金融這個板塊上，黑道白道灰道其實已完全相混，難以區分，這些黑錢白錢灰錢，已成了擾亂各國及全球金融秩序最可憂慮的原因之一。今天杜拜出現極端誇張的畸形泡沫式繁榮，就和這種金錢有著密切的關係。避稅天堂乃是「黑經濟」的最大庇護所，除非這個庇護所被拆毀，否則「黑經濟」即難消失。但因它乃是「白經濟」裡的富人及公司利益所繫，也是某些大國特務顛覆體系的主要通路，要想拆除避稅天堂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黑道們當然也就永遠有這個可以洗錢的大池子！
因此，說世界是黑的，這雖不全對，但也不全錯，因為今天的世界的確有一個極大的黑色板塊，而這個板塊似乎仍在持續擴大之中。它是舊秩序解體後稀釋出來的一片天堂，各式各樣的冒險家都在這裡追求財富，這種情況和中古後期一直到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僱傭兵以及海盜一樣，他們靠著劫掠、販奴等敗德手段而追求財富。歷史不會重來，但卻會以一種表現型態不同，但本質上卻相當接近的方式再現！注意世界上黑的那一面，各國政府加強合作掃黑，或許才是讓世界變白的唯一選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