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蝴蝶起飛∕黃國彬
個人電腦的硬碟?，開設了好幾個文字檔案，都是論文題目。一直想按題目為文，可惜苦無時間。
題目之一，叫「出軌的想像──莊子與莎士比亞」。這篇論文該怎麼寫，心中已有概略；論文的開頭也想好了：「莊子是中國的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是英國的莊子」。莎士比亞何以是「英國的莊子」呢，將來為文時會詳細解釋；至於莊子何以是「中國的莎士比亞」，由於評論集的書名叨了南華老仙之光，在這?應該稍作交代。
其實，論文的題目已說出了主要原因：莊子像莎士比亞一樣，有出軌的想像。有創造力的作家，多少都有出軌本領，不然就會落入前人的窠臼，有忝「作」家之名。不過像莊子和莎士比亞那樣出軌，無論在中國還是外國，我一時還想不到第三人。以外國為例，地位和莎翁相埒或相近的大詩人，如荷馬、維吉爾、但丁、米爾頓、歌德，身量都高出雲外，可是讀者在雲下仰望，仍看得出他們如何入雲出雲。在中國，有資格候選「中國莎士比亞」榮銜的大詩人，如屈原、李白、杜甫、蘇軾，展開想像的巨翅怒飛時也會出軌，出軌得叫讀者嘆讚，叫讀者屏息，可是在某一程度上，讀者仍看得到他們出軌的軌跡；只有南華老仙，出軌時神幻無方，如風之藏形，光之匿聲，叫讀者追蹤無從。也就是說，屈原、李白、杜甫、蘇軾雖然出軌，施展的卻不是莊子的出軌特技。我這樣說，絕無低貶這四位大詩人的意思；看過拙著《中國三大詩人新論》的朋友，都知道我對屈原、李白、杜甫如何景仰；坡公呢，則是我心目中的四大之一；因此對屈、李、杜、蘇的低貶之詞，不可能出自拙筆。不過，無可否認，儘管屈、李、杜、蘇各有不同，但彼此之間的分別遠小於他們任何一位與莊子的分別。與中國古今詩人相比，莊子的出軌特技，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
莊子的正職是哲學家、思想家，其魅力非先秦同行可及。就中國倫理、道德、政治、教育而言，莊子的影響力比不上至聖孔子，也比不上亞聖孟子，但千百年來迷倒無數作家的，是莊子而非孔孟。莊迷之中，有中國文學史上最顯赫的名字，其中包括李白和曹雪芹。我這樣說，也沒有低貶聖人之意。要了解傳統社會的倫理、道德、政治、教育，我們大概會親孔孟而疏莊周；要乘出軌的想像遨遊八極，就要親莊周而疏孔孟了。以個人為例，由於考試的需要，《論語》、《孟子》我都用功讀過；但考試結束，除了因徵引、查核的需要，重翻這兩本聖人之書的次數都不算太多。《莊子》呢，考試前自然要捧讀；考試結束，到現在已有三四十年了，我仍然喜歡拜訪河伯、海若、匠石、庖丁、輪扁、象罔、支離叔、滑介叔、哀駘它、南郭子綦、叔山無趾……。拜訪這些老朋友時，我還會順道看看朝菌，賞賞山木；或者跟盜跖聊聊天，觀狙公餵餵猴……。《莎士比亞全集》，是我翻閱得最頻的英國典籍；《莊子》，是我披覽得最勤的中國子書。
1我何以會如此「厚莊」呢？因為莊子的正職是哲學家、思想家，副職是詩人、散文家、寓言家、小說家；而莊子副職的魅力，絕不遜於正職。
說莊子是寓言家，大概不會有人反對；因為莊子的寓言家地位，早獲大史家、大文學家司馬遷肯定：「莊子者，蒙人也，名周。〔……〕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2說莊子是散文家，相信散文愛好者也會贊成；因為《莊子》一書，儘多精彩的散文，其中不乏大品特色（如〈逍遙遊〉、〈齊物論〉）。小說家莊子和詩人莊子，則見諸作者的構思，見諸其傳達信息的技巧、意象，見諸多不勝數的修辭手法。《論語》的讀者，看到「莫春者，3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在平實的文字林中會感到眼前一亮，彷彿讀著陶淵明的〈遊斜川〉（並序）：「辛丑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遊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於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氣和天惟晴，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鳴矯鷗。迥澤散遊目，緬然睇曾丘。……」想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脩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看到「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會為真切的抒情筆觸所感動。《孟子》的讀者展卷，所得的文學經驗更豐富，其中包括意象之貼切新穎，論理之周密謹嚴，寓言之引人入勝。請看他的「率獸而食人」說4、「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水」說5、「不動心說」6、「眸子說」7……。這些數之不盡的片段，或比擬精彩，或層層遞進，或誘敵深入，一問一答的說理方式叫人想起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可是，讀《論語》、《孟子》時，讀者始終覺得，所展之卷是哲學之書、思想之書、說理之書、論辯之書，作者無論怎樣馳騁，始終屬於人間。《莊子》也是哲學之書、思想之書、說理之書、論辯之書，但作者入仄穿幽時馳飛天外，常臻孔孟未臻或不能臻之妙境奧境，超越人間而人我兩忘，飛翔於物外、形外而進入鬼神世界；讀者偶一分神，會覺得手中所捧不再是哲學之書、思想之書、說理之書、論辯之書，而是一部詩集、一部戲劇、一部武俠小說、超現實小說、魔幻寫實小說。8在《論語》──尤其在《孟子》──一書?，讀者固然有機會享受文學之旅；但是要進入五步一亭、十步一閣的文學勝境，就要捨孔孟而趨莊子了。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列傳〉中談到莊子時說過：「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這一評語，正道出了文學家莊子的一大特色。這一特色，在《論語》和《孟子》?都找不到。而這一特色，正是莊子迷人的一大原因。
正是這樣的一位中國莎士比亞，兩千多年前為中國文學主持了起飛大典。
在中國文學史上，不談《尚書》、《易經》，最早的文學作品是《詩經》。《詩經》作者尹吉甫是中國第一位大詩人。9尹吉甫是周宣王的大臣，周宣王五年（公元前八二三年）出擊玁狁，出生年代早於莊子（莊子的生年約為公元前三六九，卒年為公元前二八六）。10既然早於莊子，為甚麼不是中國文學起飛大典的主禮人呢？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尹吉甫的《詩經》雖然題材寬廣，佳篇如雲，但想像幅度要屈居《莊子》之下。第二，尹吉甫的作品以抒情為主，偶有敘事寫人之篇，卻沒有莎翁型、莊子型作品讓作者進入無數的角色去縱論人生，透視人性，檢閱七情，探究哲理，匪夷所思間叫人怵惕，叫人深省，叫人低回，叫人會心微笑，嘻哈絕倒，甚至啼笑皆非，嚴肅、風趣、荒唐、不經、詼諧、幽默兼而有之。至於莊子的無端涯，更在尹吉甫的性情和稟賦之外。西方的大詩人之中（包括荷馬、維吉爾、但丁、米爾頓、歌德），最難學的一位是莎士比亞；中國的大作家之中（包括屈原、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最難學的一位是莊子。
11莊子卒後，於一五六四年在英國愛芬河畔的斯特拉福鎮（Stratford-upon-Avon）轉世，成為公元第二個一千年中世界最偉大的作家威廉?莎士比亞。12莊子甚麼時候為中國文學的起飛大典主禮呢？在做夢的時候：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齊物論〉）
此夢未平，彼夢已起：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逍遙遊〉）13第二個莊生夢，是乘雲氣、騎日月的鵬夢，叫時間下游的謫仙手癢難禁，揮動如椽的大筆，寫出唐代的大品散文〈大鵬賦〉與偶像呼應：南華老仙，發天機於于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徵志怪於齊諧，談北溟之有魚，吾不知其幾千里，其名曰鯤。化成大鵬，質凝胚渾。脫鬐鬣于海鳥，張羽毛於天門。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憑陵乎崑崙。一鼓一舞，陣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爾乃蹶厚地，揭太清，哦層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雲之縱橫。左迴右旋，倏陰忽明。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闔之崢嶸。簸鴻蒙，扇雷霆，斗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爭，固可想像其勢，髣船其形。若乃足縈虹蜺，目耀日月，連軒沓拖，揮霍翕忽。噴氣則六合生雲，灑毛則千里飛雪。邈彼北荒，將窮南圖。運逸翰以傍擊，鼓奔羞而長驅。燭龍銜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啟途。塊視三山，杯觀五湖。其動也神應，其行也道俱。〔……〕繽紛乎八荒之間，掩映乎四海之半。當胸臆之掩晝，若混茫之未判。忽騰覆以迴轉，則霞廓而霧散。然後六月一息，至于海湄。欻翳景以橫翥，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勢所射，餘風所吹，溟漲沸渭，巖巒紛披。天吳為之怵慄，海若為之躨跜。巨鼇冠山而悄走，長鯨騰海而下馳。縮殼挫鬣，莫之敢窺。吾亦不測其神怪若此，蓋乃造化之所為。〔……〕
14無論從現實或象徵的角度看，中國文學史上，再沒有別的夢比莊子的蝶夢更重要了。莊子的蝴蝶起飛後，中國文學也跟著起飛，翼展擴向八殥外的八紘，八紘外的八極；倉頡在天雨粟、鬼夜哭的時辰創造的文字開始把時間接疊把空間屈曲，翛然由實入虛，由虛返實，虛實相生間超越萬期，以至於無窮；莊子的蝴蝶起飛後，現實與非現實的界限泯滅，作家可以隨時走入鏡中，又從鏡中返回現實；就像一月映入千江；再從千江回映天上，還原為一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莊子的蝴蝶起飛後，屈原就在雲夢之澤高騫，「駕八龍之婉婉，載雲旗之委蛇」；15屬文之士，開始「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於是沈辭怫悅，若遊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雲之峻」。
16莊子的蝴蝶起飛後，中國文學像超新星爆發，大光奪目間衍生了千態萬殊和無限姿采。所謂無限姿采，指文學的無窮變化，也指廣義的文采；用現當代歐美文學理論的術語說，就是存在於所有文學的「文學性」（literariness）。
對於狹義的文采，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情采〉中有精闢的說法：「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17《文心雕龍》一書，體大思精，18所論文體多達三十五種，包括騷、詩、樂府、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弔、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不過由於時代的局限，沒有涉及小說、戲劇。有機會評賞分析小說、戲劇的今人，不妨把劉勰的情采擴而充之，使之成為廣義的文采，涵蓋所有的文學體裁。
廣義的文采，可以形容李白的「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丈，疑是銀河落九天」；19杜甫的「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20王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21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22也可以形容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形容蘇軾〈留侯論〉說理論辯的開闔縱橫，曹雪芹《紅樓夢》描寫人物的藏筆技巧。用諸現當代作家，文采可以形容錢鍾書《圍城》的辛辣諷刺，張愛玲〈金鎖記〉的觀人入微；也可以形容思果〈雪夜有佳趣〉的淡而有味，余光中〈逍遙遊〉的恣縱超拔。……可以用諸中國，也可以用諸外國。但丁和莎士比亞的博大精深是文采，卡羅爾（Lewis
Carroll）、普雷維爾（Jacques
Pr?ert）的俳諧幽默也是文采，井原西鶴、松尾芭蕉的精煉簡潔同樣是文采。一句話，能夠使作品成為文學的，就是文采。文采，是所有文學必備的條件；沒有這一條件的「作品」，就不是文學。以這一標準衡量，從電話簿隨意撕下來的一列人名、車站時刻表的一串數字，以至大小商店所開的發票，都不能稱為文學──除非這些原始資料經作家點化後由腐朽變為神奇，與作品其餘部分呼應，並且在呼應間產生「文學性」。
「言以文遠，誠哉斯驗。」23在文采難求的今日，我們不妨回首，看兩千多年前的彩蝶，自南華老仙的夢中翩翩起飛。
二零零七年一月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