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中有兩次對談是在紐約的聽眾面前進行的,因而會有想讓聽眾保持興趣的味道。最早的一次是一九九五年十月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米勒劇場(Miller Theater)舉行的,那次是以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為題所舉行的一場週末學術研討會。
當初的想法是想利用巴倫波因在紐約小留數日的機會,請他公開談談他在拜魯特(Bayreuth)、芝加哥、薩爾茲堡等地,指揮華格納的作品多年的想法。讓這場對談更有價值的是,丹尼爾是參與這次會議唯一的一位音樂家,讓這個原本是純粹的學術場合增添了重要而實際的面向。
五年之後,我們共同的朋友、卡內基中心藝術顧問古策里米安安排、主持了另一場公開的對談。當時丹尼爾率領芝加哥交響樂團在卡內基中心演出系列音樂會,我們利用沒有排音樂會的空檔,在魏爾獨奏廳(Weill Recital Hall)進行對談。
也是因為我們兩個都很喜歡九五年那次對談華格納,而且都受益匪淺,所以我們在那五年之間繼續碰面,只要我們剛好都在同一個地方,而且停留得夠久,我們就會利用這寶貴的機會談談音樂、文化和政治,留下錄音。(這些對談都是在九一一之前進行的。)
起先我們就是這麼談了起來,放一台錄音機,默默轉動著。雖然這些對談斷斷續續,時而在紐約,一九九九年八月在威瑪,但我們發現有一些主題不斷出現,反映了我們各自在專業上所關切的事物──丹尼爾是鋼琴家、指揮,我自己則是教師、作家,音樂在我的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一部份。
於是最後我們錄了遠比本書所用的內容還要多很多的錄音帶,原因很簡單,重複、遲疑,有時是很辛苦地試著探索一個新主題的緩慢過程,還有我們在私底下的談話,勢必是迂迴的。沒有聽眾在場,不需要去抓住他們的注意力或是取悅他們。我們兩個私交甚篤,有很多共同關心的事物(丹尼爾是以色列人,我則是巴勒斯坦人,我們都很關注奧斯陸和平協定的進程,但各有不同的期待,看法觀點也不同,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是如此),我們一起來探索彼此之間的呼應與矛盾之處,譬如像我們這樣用不自覺的方式來進行這件事,其中有什麼問題?後來,把我們的對談記錄出版的想法引起了一些朋友和編輯的注意,我們就想,如果能說服一個我們都認識的朋友來加入我們,讓彼此的討論能有所依歸,而且這人要很懂音樂,也要了解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要是這樣就太好了。
古策里米安在二○○○年十二月加入對談,一切都變得更好。當時我要一面接受癌症治療,一面還要繼續在哥大教書,而丹尼爾正在卡內基廳指揮柏林歌劇院管弦樂團演出全套貝多芬交響曲和鋼琴協奏曲(他親自擔任獨奏)。我們找時間,連續幾天都安排幾小時的討論(由古策里米安來引導),談的多半是貝多芬。
丹尼爾在那個星期中一一演奏了西方音樂中的瑰寶(有些人會說這是唯一的傑作),我能拋磚引玉,從這位如日中天的大藝術家身上激出一些他對音樂的反思,是一件少見的美事。丹尼爾這個人不拘俗套,不愛浮誇,在討論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想,在我們討論時,我們都聽到貝多芬的音樂時時響起,不間歇、充滿戲劇性、複雜多端、張力無窮。
讀者手中所拿的這本書,內容是古策里米安從這些繁浩、火花時現的對話中挑選出來的。因此,讀者萬萬不可將我們的看法當成就音樂所發表的音樂學、美學的權威定見,尤其是關於貝多芬的部份,這只是一份記錄,記錄了丹尼爾連續一個多星期演奏了貝多芬的重要管弦樂曲和協奏曲,加上亞拉和我聽了這些音樂會之後所挑起的關切點與主題。
大概是八年前,丹尼爾剛指揮完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那次演出光彩奪目。演出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去吃頓飯,我記得很清楚,我問了丹尼爾,音樂還會不會繼續在他的耳際響起(因為我會)。我還說了一句:「其實呢,我停不下來,一直會聽到那極其浪漫而大膽的聲響;簡直要把我逼瘋。」「不,」他毫不含糊地回答,「我就把它切斷了,此刻我在跟你說話、吃飯。」他的確似乎是這麼做的,不過呢,演出的玄祕、記憶和繞樑不絕的聲音卻盤據在我心頭,久久不已。
我們在席間還儘可能討論了《崔斯坦與伊索德》那幾乎叫人窒息的孤絕世界,我並未被說服,他就這麼結束了《崔斯坦與伊索德》。我們的交談時而開玩笑、時而非常嚴肅,但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做兩件事:我在試著了解他在《崔斯坦》裡頭做了什麼、如何去做,這是我才親眼見到而且能記得的,只是我用的是非常間接迂迴的方式;第二件事是我也試著在我自己的工作裡頭找看看有何堪比擬之處,好讓我了解他做的事。我也應該說,我這輩子一直是個認真的業餘音樂家和鋼琴家,而這種機遇最後變成一段對我們都意義重大的友誼。
我希望這些記錄形諸筆墨、經過去蕪存菁之後,讀者也能喜歡其中有些對話。書中內容不是對藝術與生命的本質所做的學術或專業討論,也不是關於藝術家和音樂這一行的流言蜚語,這種東西的數量已經太多了。
我們希望提供讀者的是兩個積極活躍的個人,面對面所做的隨興互動,這兩人既是好朋友,都過著充實而忙碌的生活,彼此以各種出乎意料、(我們認為)發人深省的方式交會著。我們的目的是要以親近、投入的方式,分享彼此的想法,也和那些身處音樂、文化、政治融為一個整體之中的人來分享。這個整體是我們兩個都無法完整敘述的,但我們請讀者、朋友們跟我們一起來挖掘。畢竟,書中所載都是對話,而非論文,而對話的本質就是讓參與其中的人聚精會神,有時竟然連說這話的人也會感到驚訝。
薩伊德
二○○二年三月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