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畫在極北大地的永恆光影——旅人˙星野道夫的北國紀行
文∕李佳翰
一九九六年八月八日,勘察加半島克里爾湖畔的靜謐清晨。
度假木屋中的人們,猶在抗拒夏日永晝而沈眠,木屋旁一頂彷似刻意遺世獨立的帳幕,頹然傾倒,帳外有著被棕熊肆虐過的殘破身軀和毀損的相機,以及行囊中一本本滿載著對大地深愛不悔的札記。
他,是持續在阿拉斯加的凍土大地上穿梭二十年,留下大自然無數深邃美麗影像的逐夢者,是世界最著名的阿拉斯加攝影師。他是星野道夫。
孩提時代看過的風景,會長留腦海,直至成人後面對人生分叉路時,給予我們鼓勵與勇氣的,可能不是誰曾說過的話,而是那曾見的風景。
是什麼契機,讓人開始邁出行旅的步伐,踏上綿亙無盡的追尋之旅?
是一本書,開啟了星野道夫穿越極光的悠久航程,直至隱沒於億萬年的漫天冰雪,化為永恆。
十九歲的星野道夫,偶然間在信州的農家瞥見報紙上的阿拉斯加地圖和報導,開始對廣緲的北方大地產生憧憬。數日後,在舊書店裡發現一本《Alaska》攝影集中,一幀彷如漂浮在廣漠荒涼的北極海上的愛斯基摩小鎮空拍影像,直接觸發他以鏡頭捕捉阿拉斯加風貌的心願,從此與阿拉斯加結下不解之緣,直至離世而去的那一刻。
人,其實總在潛意識中透過內心瀏覽風景。極光的奇妙光芒所訴說的,或許就是每個極光凝望者心裡的風景。
緣著在書上邂逅時的強烈記憶,星野道夫在二十四歲時,回應了來自心底與阿拉斯加曠野的召喚,手持相機遠渡重洋,來到懷抱在北極海、白令海、北太平洋之間的自然大地。在未來的二十年裡,他隻身巡梭在山脈、冰河、森林、凍原之間,透過觀景窗和凹凸透鏡的反射,在溴化銀的表層上收藏阿拉斯加的每一吋光景。
為了傾聽冰河擠壓滾落至海中的聲響,他曾經單獨在零下四十度的冰河地帶紮營一個半月;為了捕捉座頭鯨深潛前高揚尾鰭的震撼畫面,他連日在海灣中以雙手對抗浪濤,滑著小獨木舟來回巡弋。
在酷寒的大地上,星野道夫不曾閉上鏡頭,燃燒無比熾烈的熱情。
寒冷,溫暖人的心情;距離,拉近人的心靈。
星野道夫出版過許多膾炙人口的阿拉斯加寫真集,而除了攝影之外,他純淨而洗鍊的文字,也讓他成為最受歡迎的旅遊文學作家之一。
在四十歲之前,星野道夫的攝影作品即已舉世聞名。
他是世界屈指的自然攝影師,尤其在阿拉斯加自然攝影與北極圈生態攝影方面,更留下許多名作。
極光、山脈、冰河、凍原、花草、鯨、棕熊、北極熊、麋鹿、馴鹿、海豹、雪鴞等,都是星野道夫鏡頭獵取的對象。富士軟片公司長年來贊助星野道夫的拍攝工作,在他身後,甚至曾特地製作了一個配有優美音樂的網頁,以幻燈片播映方式,為世人永久保存星野道夫對自然的記憶。
從就讀阿拉斯加大學野生動物管理學系起,星野道夫移居阿拉斯加將近二十年,跑遍極北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在極低溫的空氣中搓揉每根手指,配合自然的律動按下無數次快門。
除了拍攝、筆記阿拉斯加之外,星野道夫還經常舉辦生態演講,更在每年夏天帶領來自日本的小學生,在阿拉斯加的大地和海洋上,實地體驗自然生生不息的魅力。
或許我們沒有太多選擇,每個人都只是走他應該走的路而已。
大自然堅強的背後,總是隱藏著脆弱,而吸引我的,正是那生命的脆弱。
阿拉斯加的大地為我們喚醒人類早已忘懷的脆弱。
現在的我,正開始傾聽著大自然的呢喃。
一九九六年八月,星野道夫應日本TBS電視台《動物奇想天外》節目之邀,負責導覽拍攝阿拉斯加的動植物。也許是攝影師獨立工作的脾氣,也許是長年來獨自與自然相處的習慣,星野道夫並沒有隨電視台人員入住木屋,而是一個人在木屋旁搭起營帳過夜。
帳篷搭妥時,一頭雄性棕熊緩緩趨近,眾人雜亂的叫聲竟無法將牠驅離,而必須投石驅趕。星野皺著眉頭表示,因為觀光客太常餵食動物,導致熊已經不怕人,而失去保持距離的安全界線,如此下去將十分危險。
星野的擔憂,竟在幾個小時後由自己親身證實。
或許是為了幫工作人員進行晨喚,也或許是為了記錄棕熊的動態,星野在木屋到帳篷間的短短距離中,被棕熊的爪牙撲熄了生命的火光。
大自然是那麼地善解人意,藉由季節交替,讓人確實感受到時間向無盡的遠方流逝。人的一生,會與這般每年皆感不捨的季節幾度重逢?計算這些次數,或許就不覺人生短暫了吧。
星野道夫遺留下一本又一本的見聞隨筆,在他離開人世時,行囊裡的最後手稿,被整理成寫真札記《在漫長的旅途中》(長�旅�途上),留給世人無限的懷念。
二○○六年七月,《在漫長的旅途中》成為星野道夫第一本正式授權的國際中文版著作,由先覺出版社介紹給全球的華文讀者。透過書中真切質樸的字裡行間與撼動心靈的敘事構圖,我們當可撫觸、踏印著星野道夫刻畫在大地上的足跡,沿著一幅幅的照片,將眼光延伸到清澈深沈的極北大地,進行一場體驗回歸自然與重新省視生命的心靈之旅。
極光下的永恆生命——星野道夫
有一些人,除非你從未遇見,一旦你與他邂逅,總會有些東西被改變。或許是看世界的眼光,或許是觀照自己的方式。
日本極地攝影大師星野道夫,對我而言,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因為他,我開始真心羨慕起日本人,因為他們心目中的阿拉斯加,是星野道夫描繪出來的,與我心中荒涼冷冽的極地迥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個在凍土中發現燦爛生命、在絕對的沈寂中聽見微聲、從風吹肌膚的感覺得知群鹿將至、人情敦厚到足以改變風景樣貌的大地。
每次拿起《在漫長的旅途中》,想到糜鹿的照片是在杳無人煙的凍土上等待一整個月後,用興奮顫抖的手指按下的,就無法遏止自己一再的凝視。看著一段段平易溫柔的文字,知道這是在廣褒寂靜大地上一席小小帳篷中,在永夜的唯一一盞小燈下,用藍色的鋼筆整整齊齊寫下的,就巴不得能更用心的去體會其中的深刻。
漫長尋覓的旅途
不過,出版星野道夫,其實也是一段「漫長的旅途」。
《我的野生動物朋友》登上排行榜首之後,我開始尋找另一個人與攝影的故事。法國的、美國的、日本的,《從空中看地球》《鳥類的遷徙》、岩和昭光的日本貓,都曾被列入清單,也都因為少了人的故事與雋永的文字而被割捨。直到在池袋的淳久堂書店翻到星野道夫的《Love Story》,才終於感覺漫長的尋覓似乎看見了曙光。
但這曙光從2002年一直微照到2006年,其間經歷了無數次的版權交涉、拜訪出版社,以及沒來由的機緣,竟恰巧在星野道夫去世十年後開花結果。看著《在漫長的旅途中》北極熊相偎相依的封面,不禁相信許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安排。
天生的北方旅人
好書背後一定有個偉大的靈魂,於星野道夫,那是個極度渴望自由、冒險與北國異鄉的靈魂。
1968年,星野十六歲,他血液中的流浪基因就已經沸然無法自遏。在那個出國旅遊極其罕見的時代,他說服了雙親,背著帳篷隻身跳上前往洛杉磯的移民船,在美國境內徒步旅行了三個月。
到了十九歲,一本在舊書店看到的《Alaska》攝影集,就彷如來自極地的歸鄉呼喚,讓星野毫不猶豫的寫了一封信到某個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小村去,收信人只寫著村長。半年後,回信姍然而至。星野踏上生平第一次的阿拉斯加之旅。
三個月後告別這片大地時,星野並未計畫重返,但生命中總有些意外,引導人走向命運的既定。好友突然遭山難去世,使星野傷心的體會到生命的短暫與無常,自此決定順著自己的本性而活。放棄企管,他開始拜動物攝影大師田中光常為師,然後赴阿拉斯加大學念動物管理學系。畢業後到1996年遭熊攻擊去世,他在阿拉斯加前後二十年,穿梭於山脈、冰河、森林、凍原之間,拍攝大量自然生態作品,其中尤以動物攝影聞名全球,獲獎無數,多幅作品獲得阿拉斯加政府與博物館永久收藏。
星野著作頗豐,大多是死後由夫人整理出版的,而且深受日本人喜愛,幾乎每年都有新企畫登場,攝影展也幾乎月月不斷(可參閱星野道夫官方網站)。十年來,仍沒有任何攝影師能超越星野深植在日本人心目中「阿拉斯加代言人」的地位。
純樸真摯的豁達者
我常在思索,究竟是什麼形成了星野道夫的魅力?是天生如孩子般純樸的性情?是北方無?的大自然?是漫長孤寂等候中的沈澱?是血液中沸騰的對極北風景的熱情?甚或像偉大音樂家把美妙樂音都歸功於天成般,一切出自星野的景致與美文也只能謝天? 或許是這一切的綜合吧。
不過,星野還有兩個最讓我心動的特質,一是他的自然中永遠牽絆著美好的人情。儘管一年有大半以上的時間,隻身在極地逡巡,但他並不是孤高的流浪者,而是把人與自然融合為一、真摯純樸的豁達者。他在攝影圖文集《Love
Story》寫到:「春到阿拉斯加,吹過山表的風如許溫柔。阿拉斯加持續不斷的吸引我,不單是因為大自然,主要還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吧。到阿拉斯加的任何一個地方旅行,總會看到認真凝視自然、活出今天的人們。和各種不同的人邂逅,我始終是旅行者。」
在他筆下與鏡頭之中,有許多對阿拉斯加開發有貢獻、對自然研究捨命不惜的友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知道他們的生命曲線,並且好像在相遇的那一刻起,就能推心置腹。這些生命與生命在廣褒的自然中碰觸的畫面,總是令我分外感動。
左右人生抉擇的風景
另外一個,就是他對風景期許。在《極光的彼岸》一書中他曾說:「站在人生歧路上,一定有那種時候,不是人的話,而是曾幾何時看過的風景在激勵著我們的心。」他用生命拍下的照片,所想傳遞的,其實是這樣一種足以影響我們人生抉擇的風景。
而邂逅星野道夫之後,我心中極地的風景,也真的變成了「那種與世無爭卻又充滿生機,無限延伸的空間」,是有足夠力量可以激勵我的。我也開始深信,當人更深入的接納自然,其實是在接納自己。
曾在心中無數次惋惜星野道夫的早逝,體會數百萬日本人前往觀賞他遺作展的心情。但當我看到他在「遙遠的蹄聲」中寫著:「哪天我死了,我也要回到最喜歡的地方。凍土帶的植物只靠些許的養分就可以在極北開出小花,每到春天就聽見馴鹿的蹄聲從遠方傳來……」,竟不禁覺得在阿拉斯加死於熊吻,或許正是老天為他選擇的最美歸宿。而我相信,星野道夫仍未停止在漫長的旅途中尋找自己的光芒,他,在極光下恆久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