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八年九月九日,在俄羅斯圖拉省的雅斯納雅‧波良納莊園,一個新生命降生了,他就是後來成為俄國十九世紀一代文豪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他一生創作無數,題材之豐富,篇幅之浩瀚,在世界文壇上首屈一指。從一八六三年到—八九九年,列夫‧托爾斯泰先後完成了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把俄國文學推向了新的巔峰,也征服了世界。列寧曾經給予托爾斯泰以很高的評價,稱他是“俄國革命的鏡子”,“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不僅創作了無與倫比的俄國生活的圖畫,而且創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的作品”。確實如此,托爾斯泰的作品,尤其是這三部長篇小說,猶如一卷十九世紀俄國社會的百科全書。我們通過這些作品可以非常感性地了解當時俄國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狀態和各種復雜尖銳的階級矛盾。
《復活》始寫于一八八九年,完成于—八九九年,前後持續了十年時間,真可以用“十年磨一劍”來形容,這充分顯示出作家對這一創作的重視程度。
說到《復活》的創作,還有一段背景故事。一八八七年六月的一天,法官柯尼到雅斯納雅‧波良納莊園做客,他對托爾斯泰講述了自己親手經辦的一件案子︰一個貴族青年在出席陪審時認出被誣告偷了客人一百盧布的妓女原來是幾年前被他強佔後拋棄的姑娘。這個貴族青年頓時覺得良心不安,要求法官帶信給女犯,表示要娶她為妻。後來女犯在獄中染病身亡,貴族青年也不知去向。這個故事給托爾斯泰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就成了他創作《復活》的原始素材。
托爾斯泰起初為這部長篇小說起的名字叫《柯尼的故事》,只是到了後來,在數易其稿之後,才定下了篇名《復活》,隱喻一個人泯滅的良知在某種精神力量的感化下可以獲得重生。“復活”點出了這部小說的主題。作家正是圍繞著這一主題去展開情節,塑造人物的。
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瑪斯洛娃是小說《復活》中的男女主人公。我們從他們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靈魂復活的不同軌跡。涅赫柳多夫原先也是一個正直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青年,可是在服役期間染上了許多惡習,成了貪淫好色的極端利己主義者,揮金如土,整天喝酒打牌玩女人。他在一次探望自己姑媽的時候,與婢女卡秋莎‧瑪斯洛娃相遇,並且在一個晚上誘奸了她。幾年以後,當他在一次旁听法庭庭審的時候,發現被誣告犯有殺人罪的妓女正是當年被他引誘以致走向墮落的卡秋莎‧瑪斯洛娃。他感到愧疚,良心受到深深的譴責。他曾經對自己的姐姐說過這樣一句話︰“……犯罪的是我,受到懲罰的卻是她。”在內心深處他意識到自己的那個行為十分“殘酷、卑鄙、下流”,但是,在出席庭審以前的整整十年中,“一塊可怕的布幕以神奇的方式一直遮掩著他的眼(目青),使他看不見自己的這一罪行,”現在他終于認清了自己。他決心“清掃”自己的靈魂,並付諸行動。涅赫柳多夫開始東奔西忙,企圖打通各方面的關節,減輕瑪斯洛娃的罪名。當這一切努力失敗以後,他決定變賣地產,跟隨瑪斯洛娃一起流放,並且同她結婚。他的這個想法被瑪斯洛娃所拒絕。他雖然感到傷心和羞愧,然而流放途中的所見所聞,可怕的監獄更使他痛苦,使他受到心靈的折磨。作為一個宗教徒,涅赫柳多夫希望按照聖經的戒律去把千百萬受苦受難的人們從慘不忍睹的罪惡中拯救出來。小說的最後這樣寫道︰“從這天晚上起,涅赫柳多夫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不僅因為他步人一個新的生活環境,而且因為他從此以後遭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具有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意義。”
卡秋莎‧瑪斯洛娃是作家在小說中塑造的一個最豐滿最動人的形象,她不僅是一個被傷害與被侮辱者,而且也是一個精神上覺醒,走向新生活的女性。在獄中和政治犯的朝夕相處使她認識到自己是廣大受欺凌的人民中的一個,她決心把自己的命運和這些優秀分子聯系在一起,她漸漸恢復了自己的人格尊嚴,心靈純潔的本性又在瑪斯洛娃的身上復活了。書中對她的思想覺醒過程有著許多精彩動人的描寫。當涅赫柳多夫第一次到看守所去探望瑪斯洛娃的時候,她竟然認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她以前曾經深愛過的人。涅赫柳多夫的出現,非但沒有使她感到驚喜和快樂,反而使她再次陷入更加痛苦的回憶。“現在面前這位穿著潔淨、胡子上灑過香水、保養得很好的先生,對她來說已不是她曾經愛過的涅赫柳多夫,而只是在需要的時候享用一下像她這樣的女人的身體的那種人之中的一個…一”當涅赫柳多夫再三向她表白,他這樣做是為了改正錯誤,贖自己罪孽的時候,瑪斯洛娃對他說︰“你離我遠點。我是苦役犯,你是公爵,你沒有必要來這里。你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我討厭你,討厭你這副眼鏡,討厭你這張骯髒丑惡的臉。你走,你走!”瑪斯洛娃把多年來積壓在心里的,f限都發泄出來了。
然而,涅赫柳多夫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他的一次次表白,一件件實際行動,終于打動了瑪斯洛娃,使她又產生了愛意,使她逐漸從頹唐和絕望中醒悟過來。但是,瑪斯洛娃對涅赫柳多夫的感情,自始至終都是在愛恨交加的矛盾中徘徊著,斗爭著。當涅赫柳多夫提出要娶她為妻時,她雖然感到高興,但當她坐下來冷靜思考以後,終于意識到涅赫柳多夫原先對她有過的愛情之火早已熄滅,出自憐憫和失去愛情的婚姻不會帶來真正的幸福,只會給她帶來新的不幸。她終于選擇了政治犯西蒙松做自己的終身伴侶。
卡秋莎‧瑪斯洛娃真正的精神復活是從和政治犯接近開始的。托爾斯泰在小說的第三部中用濃重的筆墨刻畫了一大批以西蒙松為代表的政治犯。這些被瑪斯洛娃稱為“優秀的人們”和貴族青年涅赫柳多夫迥然不同。他們中有的人徹底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和最底層的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為了他們的利益寧願坐牢、被流放,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瑪斯洛娃和這些革命者生活在一起,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情舒暢,仿佛跨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當涅赫柳多夫到火車站送別她的時候,他見到的已經不是往日的那個精神萎靡、愁眉不展的瑪斯洛娃,而是一個巨格開朗、樂觀向上的瑪斯洛娃,“汗水涔涔,紅彤彤的臉蛋上綻開了爽朗的笑……”
涅赫柳多夫和瑪斯洛娃在經歷了這一段人生磨煉之後,終于開始了精神上的“復活”。不過,與貴族社會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涅赫柳多夫注定不可能成為本階級的徹底叛逆者,他的“精神復活”中充滿著宗教元素。他打算用信奉的基督教教義繼續淨化自己的靈魂,感化周圍的人,去改造沙皇專制制度。作家在小說的最後一句話中向讀者宣示了自己的疑慮︰“至于他生活的新旅程將會怎麼結束,那只有等到將來才會知道。”
雖然小說《復活》以男女主人公的愛恨情仇為主線來展開情節,但是我們不能夠把它看成是一則講述男女私情的故事,正像我們不能把曹雪芹的《紅樓夢》單純歸結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一樣。列夫‧托爾斯泰在《復活》中通過男女主人公的人生經歷,無情揭露了貴族上流社會豪華奢侈的生活、沙皇司法制度的腐敗和法官們的昏庸無能、官辦教會的偽善和冷酷,充分暴露了監獄的黑暗和囚犯們的悲慘命運,生動描繪了農奴制度下農民們在饑餓線上掙扎的赤貧生活以及他們和地主階級之間的尖銳矛盾。
陳恩冬
二○○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