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論著集」總序
在大陸和臺灣的一些朋友,都曾多次建議我出一個「全集」,但我沒此打算。「全集」之類似乎是人死之後的事情,而我對自己死後究竟如何,從不考慮。「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那種立言不朽的念頭,似乎相當淡漠。聲名再大,一萬年後也仍如灰燼。所以,我的書只為此時此地的人們而寫,即使有時收集齊全,也還是為了目前,而非為以後。
而且,我一向懷疑「全集」。不管是誰的全集,馬克思的也好,尼采的也好,孫中山、毛澤東的也好,只要是全集,我常持保留態度,一般不買不讀,總覺得它們虛有其表,徒亂人意。為什麼要「全」呢?第一,世上的書就夠多了,越來越多,越來越讀不過來;那麼多的「全集」,不是故意使人難以下手和無從卒讀麼?第二,人有頭臉,也有臀部;人有口才,也放臭氣;一個人能保留一兩本或兩三本「精華」,就非常不錯了。「全」也有何好處?如果是為了研究者、崇拜者的需要,大可讓他們自己去搜全配齊;如果是因對此人特別仇恨(如毛澤東提議編蔣介石全集),專門編本「後臀集」或「放屁集」以揚醜就行了,何必非「全集」不可?難道「全集」都是精華?即使聖賢豪傑、老師宿儒,也不大可能吧?也許別人可以,但至少我不配。我在此慎重聲明:永遠也不要有我的「全集」出現。因之,關於這個「論著集」,首先要說明,它不全;第二,雖然保留了一些我並不滿意卻也不後悔的「少作」或非少作,但它是為了對自己仍有某種紀念意義,對別人或可作為歷史痕跡的參考;第三,更重要的是由於我的作品在臺灣屢經盜版,錯漏改竄,相當嚴重,並且零零碎碎,各上其市,就不如乾脆合編在一起,不管是好是壞,有一較為真實可信的面貌為佳。何況趁此機會,尚可小作修飾,訂正誤會,還有正式的可觀稿酬,如此等等;那麼,又何樂而不為呢?這個「論著集」共十冊,以哲學、思想史、美學、雜著四個部分相區分。
前數年大陸有幾家出版社,包括敝家鄉的一家,曾與我面商出「全集」,被我或斷然拒絕或含糊其辭地打發了。我也沒想到會在臺灣出這個「論著集」。至今我沒好好想,或者沒有想清楚,為什麼我的書會在臺灣有市場,它們完全是在大陸那種特殊環境中並是針對大陸讀者而寫的。是共同文化背景的原因嗎?或者是共同對中國命運的關心?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不清楚。人們告訴我,在日本和韓國,我的書也受歡迎,而且主要也是青年學人,與大陸、臺灣情況近似。對此我當然非常高興,但也弄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臺灣只來過一次,時不過五週,一切對我還很陌生,但有幸能繞島旅遊一周。東海岸的秀麗滄茫,令人心曠神怡,太魯閣的雄偉險峻,令人神驚目奪。但使我最難忘懷的,卻是那最南邊頗為奇特的墾丁公園。在那裡,我遇到了一批南來渡假的女大學生,她們笑語連連,任情打鬧,那要滿溢出來的青春、自由和歡樂,真使我萬分欽羨。如此風光,如此生命,這才是美的本身和哲學本體之所在。當同行友人熱心地把我介紹給她們時,除一兩位似略有所知外,其他大都茫然,當然也就是說並未讀過我的什麼著作了。那種茫然若失、稚氣可掬的姿態神情,實在是太漂亮了。這使我特別快樂。我說不清楚為什麼。也許,我不是作為學者、教授、前輩,而是作為一個最普通的老人,與這批最年輕姑娘們匆匆歡樂地相遇片刻,而又各自東西永不再見這件事本身,比一切更愉快、更美麗、更富有詩意?那麼,我的這些書的存在和出版又還有什麼價值、什麼意義呢?我不知道。
最後,作為總序,該說幾句更嚴肅的話。我的書在臺灣早經盜版,這次雖增刪重編,於出版者實暫無利可圖。在此商業化的社會氛圍中,如非余英時教授熱誠推薦,一言九鼎;黃進興先生不憚神費,多方努力;劉振強先生高瞻遠矚,慨然承諾;此書是不可能在臺問世的。我應在此向三位先生致謝。特別是英時兄對我殷殷關注之情,至可銘感。
是為「論著集」總序。
李澤厚
1994年3月於科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