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火宅非喻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妙法蓮華經》
「任何一個傻瓜都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大、更複雜、更暴力。要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則需要一絲絲的天才——加上很多的勇氣。」
——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三個人在爭論誰的職業比較古老,他們分別是外科醫生、建築師,與經濟學家。第一位說:上帝從亞當的身上取出一根肋骨做了夏娃,這當然是外科醫師的工作。第二位說:可是在這之前上帝從混沌(chaos)之中造出天地,這應該是建築師的工作吧?經濟學家笑了:二位可知渾沌是誰創造的?
這是舒馬克在其《美好的工作》(Good Work, 1978)一書中講的笑話。雖說只是一個笑話,但作為經濟學家的我,卻覺得既心痛又無奈。
本書完成的此刻,世界各地正遭受著雙重的衝擊。首先是2019年底由中國武漢開始,並迅速在全球擴散的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短短不到二年的時間,全球感染的人數就突破二億三千萬人,死亡人數超過五百萬人(截至2021/9/30的統計數字)。連帶地,全球經濟與國際政治情勢也變得動盪不安。一場疫情幾乎改變了一切,人們夢想著可以回到「美好」的過去時日,卻又對未來充滿著不安與焦慮。
另一項衝擊是各種極端氣候所帶來的災害。去年(2020年)臺灣創下56年來首度颱風季沒有颱風登陸的紀錄,隔年就面臨了半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旱災。這一年,世界各地旱災與洪災頻仍;美國遭受幾乎史上最大颶風的重創,而希臘更是見證了如地獄般的野火侵襲。約莫同時,聯合國「跨政府氣候變遷委員會」(IPCC)在2021年8月發表了第六次評估報告(AR6)的〈第一工作組報告〉。這份將近四千頁的報告是由來自65國的二百多位研究人員,根據一萬多份的學術研究文獻以及將近八萬份的評論所共同撰寫。相較於發表於2013年、仍有許多人存疑的第五次評估報告(AR5),AR6提供了更多、更新的科學證據,指出氣候變遷是人為所導致,已是無庸置疑,而全球暖化、氣候變遷加速的程度,更是超過了原先的估計與預期。
看似無關的兩項危機,其實有個共同點:它們都是屬於全球性的「共同損害」(common
“bads”)(也就是負面的外部性或外部成本)。雖然沒有科學證據顯示二者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科學家早就預測暖化的後果並不僅僅是極端氣候,同時也會帶來更多的流行疾病傳染(例如SARS、登革熱與霍亂等)。例如,研究發現全球暖化導致超級聖嬰現象,進而為病媒蚊在位處熱帶與亞熱帶的國家提供了傳播登革熱的完美條件。
珍.古德博士(Dr. Jane Goodall)在2020年唐獎永續獎的得獎感言中說:「我們必須理解,病毒之所以來襲,是我們自己的錯,因為我們不尊重大自然,也不尊重動物。我們伐木砍林,迫使通常不會互動的物種接近彼此;這意味著病毒可以輕易地從一個物種跳至另一個物種,產生一種新的疾病。此外,動物也被迫和人類接觸⋯⋯獵人進入森林,屠殺動物;這些鮮血替病毒製造了跨物種傳播的完美環境。」
種種證據顯示,如果全球不能快速且大量地減少溫室氣體排放,上升的溫度恐怕會遠遠超過科學家與各國政府預想、預設的攝氏1.5或2度上限;地球將變得不再適合人類居住。然而,過去雖已有多次的全球性氣候高峰會議,但由於世界各國基於自身利益的考量,這些協定都無法有任何實質的效果。全球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事實上一直是有增無減——大自然僅僅在2020年因新冠疫情所造成的經濟蕭條而稍有喘息的機會。
隨著疫苗在已開發國家的普遍接種,許多政府在經濟成長的考量下,紛紛解除各種管制(雖然解封後疫情再度開始蔓延),以便能回到原有的「正常」生活軌道,殊不知正是我們原有的經濟與生活模式,才造就了這些「異常」的疫情與災難。各國政府在氣候協定中莫不希望能在兼顧經濟成長下,減緩暖化與氣候變遷的衝擊。然而正如愛因斯坦所說的:「我們無法用我們造成問題所使用的同一思維來解決問題。」如果無法釐清問題的根源,從而從根源去解決,所有的措施將都只是飲鴆止渴而已。
我們所處的世界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種種外在與內在的困境與考驗。過去這一百多年,全球均溫上升了攝氏1.07度,而台灣更是已上升了1.6度(連海平面上升的幅度都是世界平均的二倍)。然而我們就像是紀錄片《不願面對的真相》(2006)所描述的溫水裡的青蛙,漠視著即將到來的危機,仍然追逐著如迷幻藥般的物質經濟成長。
釋迦牟尼佛在《妙法蓮華經》中將我們所處的世界比喻為一間著了火的房子,我們(眾生)是祂的孩子,卻沉迷於屋中的嬉戲,完全無視於災難之將至。佛陀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全球暖化的今日,我們的地球家園已然成了名符其實的「火宅」,而主導今日世界的唯物資本主義經濟,不僅讓人們沉迷於其中,更是造成火勢的主因,還不斷地在大火中添加柴火。
人本心理學大師佛洛姆在其《生命之愛》(For the Love of Life, 1986)一書中說:「如果一個社會富足到了能使人登上月球,卻無法面對和減少人類毀滅的危險,那麼,不論人們是否願意承認,這個社會都必然是無能的;對於危害所有生命的環境惡化,這個社會也是無能的。」
舒馬克在1960年代曾受倫敦帝國學院(Imperial College)之邀,開設一門名為「當代生活的重要問題」的課程。從第一堂課他就挑戰學生一個根本的問題:「什麼是人?」,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穿透一切、渲染一切(colors everything),並決定一切」。學生必須決定他們選擇要相信什麼:人到底是「智人」(homo sapiens),抑或是「旅人」(homo
viator)?前者相信人不過是原子碰撞的意外結果,生於地球純屬偶然,因此也就毫無目的與意義可言。後者是「被創造的」(created),因此也就有其目的與意義;他是走在追尋(quest; pilgrimage)道路上的旅人。
舒馬克這段話鮮明地點出了當今世界問題的根源:我們多數人都失去了與內在——也就是靈性——的連結,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疏離的,只有極為表面的連結。正如佛洛姆所說的,這種疏離與隔離感是難以忍受的,而為了逃避這種難以承受的疏離感,人們只能徒然地以物質享受來麻痺自己;這就是當今資本主義經濟的本質。
相對地,佛陀(以及許多不同靈性傳承的大師)教導徒弟走向內在,重新與內在的自性連結——這才是我們做為「旅人」來到這個世界的真正意義。而舒馬克根據佛陀的教誨所提出的「佛教經濟學」,才是真正「以人為本」的經濟學,是這個世界所有苦難的根本解方。
「佛教經濟學」是舒馬克在1960年代所寫的一篇短文的標題,後來收錄為他1973年出版的《小即是美》一書的第四章。儘管該章只占全書中短短的十幾頁,但如果仔細讀,不難發現舒馬克整本書談論的就是他心目中的佛教經濟學。然而正如舒馬克在《小即是美》書中第三章〈經濟學的角色〉的結尾所說的:「選擇佛教作為後設基礎是純然非刻意的;基督教、伊斯蘭教,或者猶太教的教理也都適用,正如其他偉大的東方傳承亦然。」
教了經濟與財務的課程多年,心裡越來越覺得不踏實——傳統這種奠基於物質主義的理論與我一路走來的心理成長與靈性探索道路,越來越格格不入:我怎麼能把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教給學生?作為社會科學中的顯學,經濟學正一步一步地把人類社會帶向死胡同。我心裡想,一定有不同的路。因緣際會下,在2010年接觸了綠色經濟學,才瞭解到原來一直以來有許多人致力於提出不同於主流經濟學的經濟思想。也是在這個時候,首次認識了舒馬克的佛教經濟學。我心裡想:「Bingo!
This is it!(就是它!)」
這本書就是彙整過去幾年研讀佛教經濟學的讀書心得。這本書原是我為綠色經濟學課堂準備的一份講義,經過幾次的演講與研討會報告,慢慢地匯集而成。
記得大四畢業前,對於人生感到徬徨無助的我,偶然發現學校的大禮堂外借給一位師父講經。好奇之下,我與同學一起走進講堂,站在後方聆聽。不記得師父說些什麼了,只記得自己聽得如癡如醉。走出會場後,我跟同學說:「我好想問那位師父,世界這麼苦,我們為什麼要來走這一遭?」
經過多年的探索,如今我瞭解:那是出於我自身的選擇,而生命的意義就在其中。
周賓凰 謹識
桃園中壢.國立中央大學
20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