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愛書人的深情告白
二○一九年九月,《書頁中的永恆》在西班牙出版,題材並不新穎,早就有人寫過了。編輯喜歡這本書,但並未看好它。豈知,讀者反應出奇得好。媒體爭相報導,名家慷慨盛讚,各種獎項加持……這時候的《書頁中的永恆》已經創造了暢銷傳奇。
接著,新冠病毒來攪局。二○二○年三月,西班牙疫情嚴峻,出版社以為,這本書的「榮景」大概就此結束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恰恰相反!書中的古文明之旅正好安撫了封城時期焦躁的人心。政黨互鬥,抗疫不力,人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下找不到精神的慰藉,卻在古典文化的世界裡找到了憑恃。
非常重要的關鍵是:這本書寫得真好看!作者文筆生動優美,鋪陳轉折就像是一本小說。誠如評論所言──這是一本用散文形式寫成的冒險小說:人類從發明文字到發展書籍,從個人閱讀到公共圖書館,保存文字的各種介質發展和呈現方式,以及標點符號、書名、封面等,本書邀讀者進入三千年前的世界,讓大家一起體驗人類的「拯救文字大作戰」。
這是一本關於古文明文化和書籍歷史的作品,作者在全書不斷地穿梭古今,除了生動重現遠古場景,同時也誠摯的寫下個人回憶(包括她中學時期長期被霸凌的過往),以及充滿哲思的反響,連同她在書中以獨特角度披露的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和軼聞,讓原本很學術的題材多了親切感。此外,她也適度揉進好萊塢電影、流行樂,以及當代小說和詩作,這也替她洗掉了不少學究感。
常言道:人生識字憂患始。把「人生」兩字替換成「人類」,亦無違和。亞歷山大大帝近乎偏執的建立人類史上第一座博物館,對照今日的網路無涯,人類對求知欲的饑渴,數千年未變。人類為文字普及付出了許多努力,但書籍的脆弱,一直讓人提心吊膽。數千年來,書籍一直在應付不同的勁敵:從古代的書蟲、濕氣、豔陽、烈火、戰亂等,到今天的電影、電視、網路、電子書、臉書、YouTube、抖音……書籍將被邊緣化的預言此起彼落,但它一路拚搏奮戰,仍然倖存至今。
看似柔弱的書籍,其實是鐵打的硬漢!
本書也探討了書籍歷史的陰暗面:焚書、禁書、掠奪、作者追殺令……義大利語言學家暨作家安伯托˙艾可曾提及:「為了追求一本美麗的書,我們可以接受任何卑鄙的行為。人與書的關係,並非一直是光輝如明月。」
人類歷史沿革至今,書籍曾是稀世珍寶,也曾是操控意識形態的武器,書曾是廝殺之後的戰利品,也曾是凝聚不同民族的聯繫。簡而言之,書籍在歷史演變中扮演了相當吃重的角色。時代潮浪不斷翻滾著,即使朝代已陷入歲月的深淵,書籍仍伴隨著我們邁向未來的漫漫長路。
我們閱讀的每一本書都是人生行旅中的印記和生命體驗。沒有書籍,我們在世間最美好的事物終將在遺忘中化為煙塵。
作者多年來傾力鑽研語言學交流的循環流動,功力深厚,博學多識,本書是她與讀者之間的對話,這場文學盛宴,也是一個愛書人獻給天下所有愛書人最深情的愛的告白。
得以閱讀,何其有幸!
寫於二○二一年深秋,薩爾斯堡
范湲
作者序
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恐將消失?!
古希臘的道路上,一群群神祕莫測的男子騎著馬迎風奔騰。駐足農地裡或棚屋門前的農民面有疑慮地觀望著。過去的經驗告訴他們,行旅在外的都是危險人物:軍人、傭兵、奴隸販子。他們眉頭緊蹙,忍不住破口大罵,直到那群人再度消失在地平線上。他們就是討厭全副武裝的外地人。
騎士們一路奔馳,並未理會村民們的反應。長達數月以來,他們翻山越嶺,行經隘道,穿越山谷,涉渡河川,探訪過一座又一座島嶼。打從接受這項奇特任務以來,他們的肌肉和毅力已鍛鍊得益發強勁。為了完成任務,他們必須在戰事不斷的世界裡出入險境。這群獵人追尋的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獵物。這種獵物,沉默且機靈,從不留下任何足跡。
當這群令人不安的密使有機會坐在某個港口的小酒館裡,暢飲美酒,大啖烤章魚,和陌生人盡情閒聊,一起買醉(他們做這些事情倒是沒有節制的),這時候,他們會敘述許多精采絕倫的旅途經歷。他們曾經深入瘟疫肆虐的國度,越過大火摧毀的地區,也目睹了戰爭中叛兵和傭兵大肆破壞和血腥廝殺引發的火熱煙灰。由於當時尚未有涵蓋廣泛區域的地圖,他們偶爾在旅途中迷了路,就只能漫無目標地在豔陽下或暴風雨中漫遊數日。他們曾被迫飲用發出惡臭的汙水,因而導致嚴重腹瀉。每逢雨天,馬車和騾子總會陷入積水的泥淖裡;他們時而吶喊,時而祈求,奮力將牲畜和馬車拉出泥濘困境,最終疲累到雙膝跪地,並仆倒在泥地上。夜晚來臨時,在荒郊野外找不到任何棲身之處時,只能以披風阻擋毒蠍侵襲。他們經歷過宛如風暴過境的蝨子大軍,也感受過一路上時時都可能遭遇土匪侵襲的恐懼。曾經一次又一次,他們在無盡的孤獨中馳騁前行,想像著有一群惡徒正等著他們,屏息藏身在某個路口,隨時可能撲上來襲擊,然後冷血手刃他們的性命,搶走他們的行囊,再把仍然溫熱的屍體遺棄在灌木叢裡……想起這些,總讓他們忍不住直打寒顫。
他們的恐懼情有可原。埃及國王派遣他們遠渡重洋完成任務,上路前還交給他們一大筆錢。在那個時代,亞歷山大大帝去世後的數十年間,身懷鉅款踏上旅途何止危險,幾乎等同於自殺。然而,即使竊賊的利刃、不明傳染病及汪洋上的海難等,種種威脅可能使這項昂貴的任務失敗,法老王仍堅持從尼羅河國度派出密使,越過邊界,長途跋涉,前進四方。他極度渴望,不耐多等,恨不得立刻擁有那些獵物,而他的特派密使們不時要面對未知的險境,正是為了替他找尋這些獵物的蹤跡。
如果他們知道這些異國騎士追尋的獵物是什麼,那些坐在家門口七嘴八舌的農民,以及一路上的傭兵和匪徒們,恐怕只能瞠目結舌,無法置信。
書籍,他們找尋的是書籍。
那是埃及王室最大的秘密。這位上下埃及的統治者,當時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寧可付出性命(當然是別人的生命,國王們一向如此),就為了替他的亞歷山卓圖書館蒐羅全世界所有的書籍。他追尋的是一個絕對完美的圖書館之夢,館藏將囊括有史以來所有作者的著作。
我總是害怕下筆寫第一行字,也怕跨過一本新書的門檻。當我跑遍所有圖書館,當我的筆記本裡記下了滿滿的註記和心得,當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藉口,甚至已無法隨口搪塞,再也不能繼續等下去時,我還是拖延了好幾天,此時,我才領悟到自己何以如此懦弱。簡而言之,我覺得自己心餘力絀。儘管一切應已俱足──基調、幽默感、詩意、節奏和各種承諾。尚未形成文字的篇章大概已有概廓,現在只要力求產出,在那片精選文字的苗圃裡開始起個頭。只是,這該怎麼開始才好?此時此刻,疑慮是我沉重的行囊。每一本書都讓我回到原點,內心的悸動亦如初次閱讀時的景況。寫作正是試著去發現,倘若我們要動筆,我們會寫下什麼?瑪格麗特˙莒哈絲做了這樣的表述,從不定詞到條件式,然後再轉渡到虛擬時態,彷彿她正覺得腳下的地面已經崩裂。
到頭來,以下這些事情就如同寫作,我們總是在學會怎麼做之前就開始行動了:學習另一種語言、開車、成為母親。還有生活。
歷經疑慮的痛苦折磨之後,當期限和藉口都用盡之後,七月的某個炎熱午後,我還是面對了空白紙張的孤寂。我決定以幾位神秘獵人窺伺獵物的畫面開啟我的文章。我自認跟他們一樣,並欣賞他們尋書過程中展現的耐心、堅忍,以及他們付出的時間和慷慨激昂。多年來,我從事研究工作,考據各種資料來源,詳做紀錄,並試圖釐清史料。然而,到了面對真實的時刻,我對於自己陸續發掘並記錄下來的真實歷史感到驚奇,甚至讓我魂牽夢縈,竟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個故事。我渴望進入那些尋書者的皮肉裡,隨著他們奔馳在古老、暴力和動盪的歐洲道路上。不如我就開始敘述他們的旅程吧?這樣應該行得通,只是……在想像的肌理和血肉之下,如何和史料架構保持區隔?
我認為,這個觀點就和《所羅門王的寶藏》或電影《法櫃奇兵》一樣奇幻,只是,各種史料文件證明,此事確實存在於古埃及歷代諸王狂妄的思緒裡。或許,在西元前三世紀的古埃及,那是人類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實現了將世間所有書籍毫無例外地匯集到一座通用圖書館的夢想。對於今日吾輩而言,這彷彿是波赫士引人入勝的抽象故事情節;抑或,就像他超凡的情色幻想。
亞歷山大大帝的偉大計畫進行的時代,並不存在國際性的圖書產業。在人文薈萃的大城市裡,書籍輕易就能購得,但在新興城市亞歷山卓卻非如此。根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國王們利用絕對權力的極大優勢以豐富圖書館藏。至於他們無法購買的書籍,則強行徵收。倘若為了取得一本渴望的書而不得不拋頭顱或夷平農地,國王們會毫無懸念地下令執行,並聲稱國家榮耀遠比微不足道的顧忌重要多了。
當然,在實現目標的過程中,欺騙也是必要手段之一。古希臘的三大悲劇大師艾斯奇勒斯、蘇福克里斯和尤里比底斯的劇作在戲劇節公開發表後,官方版本由雅典政府歸檔珍藏,但托勒密三世卻覬覦已久。為了讓嚴謹的抄寫員能仔細謄寫複本,法老王的大使請求出借這些珍貴書卷。雅典當局要求一筆天文數字的保證金,十五枚塔蘭同銀幣,價值等同現今的數百萬美元。埃及官方支付了保證金,並誠敬致謝,且信誓旦旦,一定會歷經「十二次滿月」之前歸還作品,甚至自我詛咒,若不能將這些劇作完璧歸趙,自當遭受恐怖報應,但接下來,想當然爾,他們把這些劇作占為己有,鉅額押金乾脆也不要了。雅典當局的領導人只能強忍這樣的屈辱。伯里克里斯時代傲視天下的首都,已經淪為王國邊城,再也無法和埃及強權相抗衡,而這個新強權掌控了堪比當今石油的穀糧貿易。
亞歷山卓(現今的亞歷山大港)是王國主要港口及新的發展中心。一直以來,巨大的經濟強權總是仗勢越權。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一旦停靠這座圖書館之都,必須立即註冊。海關人員強行徵收他們在船上找到的所有文本,然後找人以空白的莎草紙抄寫內容,最後歸還的是抄寫版本,原版則充公。這些強行登船搶來的書籍,最終將安放在圖書館書架上,書上附有說明來源的簡短注釋(船隻背景)。
當你登上世界權力顛峰時,任何恩惠都不算過分。據說,托勒密二世曾派遣信使到世界各國去拜見其君主和統治者。這些特派使者帶著一封國王的信,信上要求各國為圖書館藏寄送各種書籍:各國詩人和作家的著作,以及關於雄辯、哲學、醫學、占卜和歷史等,各種作品。
此外(這正是我進入這段歷史的門戶),古埃及國王們派遣密使遠赴當時所知的世界版圖各個角落,歷經各種海陸險境,他們帶著飽滿的錢袋和國王的諭令,盡可能大量購買書籍,並在各處極力找尋最古老的版本。他們對書籍的強烈需求,以及願意為此支付的價錢,倒是吸引了不少流氓惡棍和仿冒者。他們提供內容造假的珍貴卷書,刻意將莎草紙做成仿古效果,將不同作品拼湊成一部,以此膨脹篇幅,並創造出各種巧妙的操縱方式。有位頗具幽默感的智者以撰寫偽造名著為樂,那一場場精心策畫的騙局,都是為了誘惑托勒密家族的貪婪而設。那些偽作的書名趣味十足;若是在今天,一定都能輕易出版上市,例如:《修昔底德沒說過的話》(Lo
que Tucídides no Dijo)。讓我們把修昔底德換成卡夫卡或喬伊斯,並試著想像,當偽作展現作者的虛假回憶,以及從未說過的秘密出現在圖書館時,將會激發什麼樣的期望。
儘管圖書館的書籍採購者時時嚴謹防範欺詐,但他們仍害怕因錯過了某本珍貴作品而觸怒法老王。每隔一陣子,國王總要把館藏裡的所有卷書好好檢閱一番,那股自豪,就和閱兵時並無兩樣。他總要問問圖書館負責人法勒魯姆的德米特里(Demetrio de
Falero)目前的藏書量是多少。於是,德米特里向他報告當天的藏書數字:「臣在此稟告殿下,目前已超過二十萬冊;我會努力在短時間內達到五十萬冊。」在亞歷山卓,求書若渴開始變成了一股熱情狂潮。
我出生在一個書本輕易就能取得的國家和時代。在我家裡,處處都有書籍現蹤。在我密集從事研究工作的階段,當我為了做研究而從各家圖書館借回數十本書籍時,通常就把它們像一座高塔似的疊放在椅子上或地板上。有些張著大嘴的書籍則俯趴在地,彷如尋找棲身處的人字形屋頂。如今,為了避免我那兩歲的兒子抓皺書頁,我把一疊疊書本放在沙發的頭枕上,當我坐下來休息時,立刻可以感受到頸後正碰觸著書籍邊角。若將這些書籍所占的空間以我現居城市的房租價格來計算,我的藏書還真是一群很嬌貴的房客。但我總認為,所有書籍,從大部頭的攝影集,到彷彿貝殼似的總是自動闔上的古老袖珍本,它們能讓家裡變得更舒適。
那個為了填滿亞歷山卓圖書館書架的故事,他們為此付出了努力,為此經歷的旅程和苦難,迷人的程度不亞於其異國情調。那些奇特的事件和歷險,就像前往西印度群島尋找香料的神奇航行。此時此地,書籍如此尋常,絲毫不見任何科技創新的光環,倒是經常被唱衰即將消失。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滿懷沮喪地讀著報上預言書籍即將消失的文章,他們認為書籍終將被電子產品取代,而面對眾多娛樂選項,書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深信此一趨勢的人認為,我們正置身一個時代終結的懸崖邊,我們面臨的是書店關閉,以及圖書館空蕩無人的真實啟示錄。他們意有所指地暗示著,不久的將來,書籍將在民族學博物館史前文物旁的玻璃櫃中展出。腦中帶著這些想像的畫面,我瀏覽了家中數不清的書堆和一排排黑膠唱片,我不禁自忖,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恐將消失。
真的是這樣嗎?
書籍通過了時間的考驗,並展現了長跑健將的實力。每當我們從革命或人類災難的夢魘中清醒過來時,書籍依然伴隨著我們。如同符號學家安伯托˙艾可所言:書籍和湯匙、榔頭、車輪或剪刀是相同的等級。一旦被創造出來之後,再也無法使之更好。
確實,科技的表現非常亮眼,並有足夠的力量擊潰舊勢力。不過,所有的人都想念已經失去的東西:照片、檔案、舊作、回憶……正迅速老化,許多產品很快就過時了。首先是卡帶裡的歌曲,接著是VHS錄製的電影。我們拚命收集的東西,卻被高科技打入過季時尚的冷宮。當DVD出現時,大家都說我們終於解決了保存檔案的老問題,沒想到,我們後來還是得購入尺寸更小的新光碟,當然也需要添購新設備。弔詭之處在於,我們依然能夠閱讀超過十個世紀前留下來的手稿,卻無法觀看才幾年前錄製的影片或光碟,除非我們在自家儲藏室裡保存過往的所有電腦和錄製設備,就像一座過期物品博物館。
我們千萬不能忘了,許多個世紀以來,在歷史手冊並未登錄的一場戰爭中,書籍一直是我們的盟友。那是我們為了保護各種珍貴發明的奮戰:文字,幾乎就像一陣清風,倏忽即過;小說,我們為了理解混亂並倖存其中而有的發明;知識,無論是真實、錯誤或暫時的,都是我們從無知這塊堅硬岩石慢慢刮下來的。
因此,我決定投入這項研究。計畫之初,各種問題不斷湧現:書籍是何時出現的?製書或滅書的努力背後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一路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失去了什麼?又拯救了什麼?為什麼有些作品變成了經典?歲月的利齒、烈火的尖舌和洪水的劇毒製造了多少損害?哪些書籍已遭怒火吞噬?哪些書籍被人滿懷熱情地抄寫下來?都是同樣的那些書嗎?
這個故事是為了延續那些尋書獵人的歷險而做的努力。我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們不可能的旅伴,我想窺伺那些已流失的手稿、不為人知的歷史,以及近乎被淹沒的聲音。或許,那些探險隊只是被狂妄癡迷附身的國王服務的僕從,並不了解自身任務的重要性,這個看似荒謬的工作,有時必須餐風露宿,當火爐裡的炭火熄滅時,他們咬牙忍受酷寒,實在受夠了為了一個瘋子的任性夢想如此賣命。他們一定情願被派任更有升遷前景的任務,例如:在努比亞沙漠平息騷亂,或在尼羅河的駁船上檢查貨物。但我猜想,當他們像是尋找失散寶藏似地搜尋所有書籍時,不知不覺中,他們已奠定了今日世界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