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北渡與南歸的二律背反
《衣冠南渡》是馬華詩人溫任平最新詩集，收集自2018年5月4日〈百年五四〉到2020年3月20日〈下載〉共170首近兩年的現代詩創作。計分〈玄奘烤餅〉、〈華山七十二峰〉、〈村上春樹與卡夫卡〉、〈染髮進城〉、〈從這雪到哪雪〉、〈靜觀雪崩〉六輯。詩集附注創作日期，以時間排序的作法非常好，讓讀者可以隨著作者步伐流動的歷史足跡，按圖索驥，一窺時間經過的究竟，以及中華文化血液的流淌、馬來西亞本土現實的衝擊、西洋文學底蘊的激盪，即理想與現實的交煎、原鄉與故鄉的拉扯、文明與在地的衝突的二律背反，這三種文化與文明的尖銳矛盾衝突與夾擊在他身上交織著複雜糾結的情境與衝擊，以及他在詩與文學中尋求心靈的安頓與解脫。
「衣冠」讀音yī
guān，是一個漢語辭彙，本義指衣服和帽子，引申義士人、縉紳、名門世族。《管子．形勢》：「言辭信，動作莊，衣冠正，則臣下肅。」古代士以上戴冠，用以指士以上的服裝。《漢書．杜欽傳》：「茂陵杜鄴與欽同姓字，俱以才能稱京師，故衣冠謂欽為『盲杜子夏』以相別。」顏師古注：「衣冠謂士大夫也。」唐代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此借指文明禮教也。詩，本來就是主觀、自我的產物，因此，溫任平詩集以《衣冠南渡》作為詩集名，其指涉、借代與隱喻性非常明顯。
溫任平自詡是「衣冠南渡」的馬來西亞華人，華僑血液裡自然流有中華民族四、五千年優秀文明的自豪基因，那種文明的優越感與文化鄉愁，相信是全世界華人都一樣的，雖然一時的政治理念或認同度不盡相同，但華夏文明、儒道教養與傳統文化的基因，深植每個華人的人心。蒙古、滿清都曾以軍事征服並統治中原，但最終仍被溫文爾雅的中華文化融合，這是提倡復興優秀傳統中華文化最好的證明。
一、從北渡到南歸
馬來西亞華人總數約664萬人，占大馬人口22%，是除了兩岸三地以外，海外聚集最多華人的一個國家。東南亞華人多為廣東福建籍僑民，向來關心祖國發展以及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傳播，甚至曾踴躍參加辛亥革命，支持孫中山「驅除韃虜、復興中華」的志業。然而畢竟是寄人籬下的身分，不免讓海外華人時常感覺命運多舛。讀溫任平《衣冠南渡》等詩集，特別能夠感受那種他鄉客卿的複雜心緒與有志難伸、懷才不遇的喟歎。
如果提到馬來西亞華人現當代文學，就不得不提到兩位兄弟檔：一位是現代馬華文學真正教父級的人物溫任平（溫瑞庭1944－）；另一位是中國現代四大武俠小說名家之一，即與金庸（查良鏞1924－2018）、古龍（熊耀華1938－1985）、梁羽生（陳文統1924－2009）齊名，寫《四大名捕》目前在中國大陸發展的溫瑞安（溫涼玉1954－）。為何說溫任平是馬華文壇教父級的人物？馬華人懂，其他海內外年輕人可能懵懂，原因是張愛玲說的：「出名要趁早。」溫任平在1958年開始創作，並在《通報》發表第一首詩《晚會》；1967年溫瑞安成立綠洲社、1973年溫任平創立天狼星詩社並擔任社長，引領其弟瑞安與一大票年輕同仁愛好傳統中華文化，並學習現代文學的創作，從此馳騁馬華文壇，甚至將影響力傳播至兩岸三地等華人文壇。溫任平亦於1981年與音樂家陳徽崇策劃馬華第一張現代詩歌的唱片與卡帶《驚喜的星光》，亦如台灣當時由余光中引領民歌運動一般，將現代詩藉由歌曲，傳播至廣大的普羅民眾，功不可沒。
溫任平從中學教職退休，致力於詩作教學與推廣詩活動外，仍創作不輟；寫詩外，還寫散文、文化評論，目前擔任《中國報》、《南洋商報》專欄撰稿人，因為網路的發達，我們世界各地的華人還可第一時間讀到他同步發表在facebook（臉書、面子書）和詩人俱樂部網站的詩作或評論，常常有讓人驚艷的觀點，是讀者之福。他除了引領馬華文學走向蓬勃發展的道路外，他的創作成果豐碩，有詩集《無弦琴》、《流放是一種傷》，散文《風雨飄搖的路》，評論集《馬華文學板塊觀察》等多部。評論他的專著或論文也非常多，有謝川成、朱崇科等人的評論與研究，以及溫任平〈從北進想像到退而結網：天狼星詩社的野史稗官〉一文，都可以一併閱讀，對了解天狼星詩社的發展與溫氏的創作背景與寫作歷程，都有莫大的助益。
我們都知道上個世紀全球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各國紛紛從帝制到民主，因大陸解放後十七年黑暗期與文化十年大革命期間的鎖國政策，世界各地的華僑只能與在臺的國民政府自由來往，因此各地華僑仍多受維護傳統文化氛圍的影響，具體可見溫任平〈從北進想像到退而結網：天狼星詩社的野史稗官〉一文：「天狼星詩社的北進想像，也即是組織一個跨國的，以臺北為知識資源中心的文學團體，這計劃在一九七三年已見端倪。詩社重要成員由於認同焦慮、文化孺慕有『再漢化』（resinolisation）的傾向。」東南亞的華文文學尤其受台灣的中華文化傳統與現代文學影響至大，溫任平與他引領的團體也不例外，或許「天狼星詩社」取名是受余光中〈天狼星〉長詩的影響或另有別義。他們自然也受余光中等藍星現代詩人們抒情傳統、追求純詩與推動詩教的宗教般的狂熱與影響，如果說余光中是台灣詩壇祭酒，那麼說溫任平是馬華文壇祭酒，又有誰曰不宜呢？
言歸正傳，談了馬華文壇與溫任平的創作處境與背景，相信再談其《衣冠南渡》詩集，將能更深入理解其情境與詩境。溫任平《衣冠南渡》詩集共170首，就主題與內容大致表現來看，主要為具本土性（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性）、中國性（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兩者皆有三項主題與內容。排除與此三者無關的例如：〈村上春樹與卡夫卡〉、〈冬季奧運〉、〈巴菲特名言雜錦〉、〈賣火柴的男孩〉四首，還有166首具本土性、中國性或兩者皆有的元素。主要同時兼具有兩者皆有的元素（本土性、中國性）者共64首，餘102首主要分別單獨具本土性（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性）的詩作55首或中國性（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的詩作47首。
二、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的主題與內容
從主題與內容單獨具有的本土性（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性）詩作來看，多記日常生活周邊瑣事或感懷。例如他在2019年11月1日寫的〈八宅風水〉：
————在梳邦，品嘗客家釀豆腐苦瓜／曾經想過興國安邦，不成／籌劃賣釀豆腐起家，不成／想在Sungai Ara垂釣，不成／坐著看西北兩側的花卉／東西屋宅的近距離交會／燒肉炒麵可以化煞／蔥薑蒜可以去邪／咖啡利尿／枸杞補血／／我在天醫延年的八宅／縱論天下，成抑不成？
〈八宅風水〉詩中雖有「在梳邦，品嘗客家釀豆腐苦瓜」句，但從主題與內容來看，主要還是寫作者的日常生活，恐怕這客家釀豆腐苦瓜也早已在異鄉落地生根了，變成南洋風的客家日常的飲食食物之一，因此仍歸本土性（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性）詩作來看。詩寫詩人的理想與憧憬：興國安邦、賣釀豆腐起家、在Sungai
Ara垂釣，卻都不成，晚來只能「在天醫延年的八宅／縱論天下」，如〈立春〉：「我聽到春天竊竊私語／它在聯絡花草樹木，密謀政變／推翻陳規惡習，打倒老朽專制……」詩人憂國憂民、滿懷抱負理想，但現實卻很骨感。成抑不成？自在人心，惟孫中山可恤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詩人滿腹經綸，也如屈原滿腹牢騷，詩寫日常，兼抒己懷足矣。
詩寫日常，如寫於2019年12月31日的〈食物速遞員的遭遇〉：
————食物速遞員為飯盒心煩意亂／他手上有顧客的，三個地址／地球的地址，大自然的地址／未來的地址。他的摩托車／穿過大街小巷，包括半山芭／包括蒂蒂旺沙，蒲種甲洞雲頂／下一站是雲端，然後是月亮／下一站是鳥瞰的高爾夫球場／兜兜轉轉，他來到了火星劇場／無人汽車與飛機相撞／一天花雨，碎片散落／新年的煙花，父親靜靜閱報／母親在廚房做飯，他在路上
〈食物速遞員的遭遇〉一詩描寫的就是馬來西亞食物速遞員騎著摩托車穿過大街小巷的狀況「下一站是雲端，然後是月亮／下一站是鳥瞰的高爾夫球場／兜兜轉轉，他來到了火星劇場」現代社會、商業服務與app帶來人們生活方便，底層工作人員的辛苦，似乎仍是一樣，只是換個行業換個方式罷了。這首詩以雲端、月亮、兜兜轉轉，暗示食物速遞員忙得昏頭轉向、日日夜夜兜兜轉轉的形象，躍然紙上。新年的煙花燦爛，似乎與他無關，「母親在廚房做飯，他在路上」等詩句運用平淡卻產生強烈的對比與張力，只有父母親無盡的等待，或許可以給他一些溫暖的期待。溫任平這首詩是示現手法，沒有控訴或指謫什麼，只是呈現，希望大家與社會、政府能關注這個議題，因為貧富不均、工時問題、弱勢保障等，都是全球性共同面臨的問題。
溫任平寫於2020年1月24日的〈Postscript〉：「離開美羅三十年，銀城淪陷／離開怡保二十年，花園消失於無形」寫自己消逝的歲月與在地的「鄉愁」，在經歷了人生的種種，終於體悟：「現在我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只剩下詩的花朵開了又開」，當一個人洗盡鉛華、歷經滄桑，最終會發現〈華美將萎謝〉：「華美傾斜，而我一生追求的／美好，在你眼前，在我身後／／瞬間萎謝」，名與利如浮雲，或許只有藏諸名山的、嘔心瀝血的詩，才是詩人最後的安慰與寄託，唯有詩人的精神，唯有詩能與永恆對壘。
三、中國性文化鄉愁與兩岸三地大中華情結
從主題與內容單獨具有的中國性（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的詩作來看，如果不是早已知道溫任平是馬華詩人的話，讀者會以為他就是生活在傳統中國國度裡，彷彿天生，沒有距離，因為他的思考與生活，似乎都是出自中國性的思考。例如寫於2019年12月2日〈現代詩：中國篇〉
————公車經過大陸某市鎮／公安局那棟大樓紅字漆著／「警民合作 來去圓滿」／公車U轉，大家都唬住／ 交通島上有個廣示牌／「方向錯誤 回頭是岸」／／中國是文化佛國／乃成定案
〈現代詩：中國篇〉寫得是幽默、暗示與隱喻，完全是中國性、中國式的隱喻，宜個人領會。也有對香港的憂慮，如〈江湖〉：「文明的討論／雨傘與棍子永遠的爭議」，如2019年8月25日寫的〈忐忑香港行〉：
————飛機降陸，心情如履薄冰／一邊閃躲黑衣人與白衣人的糾纏／一邊想像傘陣的百花綻放彩色多樣／看起來像大陸人？香港人？不，我是馬來西亞華人／能唱粵曲，經常盤桓在任白當年常去的茶樓餐館／如果我不小心說了個英文單字sorry，不代表我怯弱，不等於我很洋／正如非黑即白的雙方都用DLMH問候對方的母親／並非那麼惡毒，只是一句罵人的、很有口感的口頭禪／／讓我拉著行李箱前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請讓我攜帶行李前行。別把那只烏龜貼在我大衣的背後／請讓我攜帶行李前行，別讓這個流動城市墜落淪陷
詩中展現了海外華人共同的憂慮「請讓我攜帶行李前行，別讓這個流動城市墜落淪陷」，任誰都希望香港繼續平和地繁榮發展，〈屯門詩〉：「救火車與警車／同時在巨大的商場出現／等著對方讓路」詩句暗示明顯，維持秩序與救人的，都等對方妥協與讓步，詩人那忐忑的心，簡單的透過膚色、語言與現場示現手法，表達作者自己心中複雜的情緒與想法，彷彿現場直播報導。
〈新版刀劍笑〉寫於2019年11月28日：
————他是逃出嵩山少林寺大火的／俗家弟子，天涯浪跡／瀟灑是假的，渾噩是真的／放下刀劍，伸手投足／無非花拳繡腿，寫詩之後／豪情壯志，化作紙上雲煙／落葉歸根，哪里有根？
詩人以少林武俠、一群反清復明的武林好漢的後裔自況，想落葉歸根，但故國哪裡有根可依呢？接著筆鋒一轉至心事自喻：「他活了七十六載，找不到一個子弟／笑談渴飲匈奴血，啊，是冬天的雪」自我調侃，至今竟無一個繼承衣缽足堪大任的弟子，其午後詩成不禁大慟，悲從中來，讓人心不禁為之動容。
主題與內容單獨具有的中國性（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的詩作非常多，如作於2019年1月16日的〈臥底看王安石〉：
————刺王失敗，天下鼎沸／一大盤熱粥，在大街小巷／流竄，燙傷文武百官無數／我是東廠督主，一身武功／無意江湖，用心社稷……」，以及〈讀史：輕觸〉：「讀史令我神傷／回去唐宋吧／英明的唐玄宗，走到一半／走進來，浴後的楊玉環／就開始沉迷腐爛……
多為詠史抒懷，或夢回經典與古人切磋酬酢較量一番，或意有所指，行雲流水，用筆隨興。
四、本土性與中國性兼具的主題與內容
溫任平詩集中主題與內容表現兼具本土性（馬來西亞本土性、現實性）與中國性（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的詩作大有可觀，應是傳承他固有的創作風格，也或許是兼具理想（中國性）與現實（本土性），二者二律背反的拉扯與對位，時常製造出蒙太奇電影換鏡手法般的變化與巨大的對比和時空張力。例如〈吉隆坡AQI 202〉：
————遠山含淚，可是不見輪廓／遠景含笑，那是苦中作樂／有朋自遠方來／約我喝早茶吃點心／把車子駕出去／一路迷路／糊糊塗塗／去了蓬萊、瀛洲、方丈／才知道神山全在渤海／比鄰山東省青島／吉隆坡仿似／美麗的煙臺
近景與現實是吉隆坡的有朋自遠方來，遠景和想像的神山勝水，卻在美麗的蓬萊、青島和煙臺，詩人雖在現實的南洋卻也安居，而樂於想像成在美麗的煙臺，那令人嚮往的美麗中華。
在謝川成、朱崇科的論文研究中，屈原、端午與故國意象一直存在於溫任平的詩中、生活中與血液裡。連〈車過美羅〉：「我在美羅找美羅／在美羅河畔想像那是汨羅」，在馬來西亞的故鄉美羅，只因同一名字都要「想像那是汨羅」，如果在古代或許他就是屈原、李白、杜甫、王安石、蘇軾……這類忠孝節義、仗劍行俠與行吟江湖的士族。他〈隧道〉詩言：「我的一生，是沉默溫靜的／劍鞘，鐫刻了龍的圖案／魚的鱗片，魚等著回家／回到揮灑自如的大海／已等了好幾個世紀」詩人身在南洋卻「鐫刻了龍的圖案」的宿命，卻如龍魚般對故國母土充滿「回家」的想像與盼望。因為他始終認為如果「屈靈均是站在河的上游，而我們是站在河的下游，是一個古老傳統的承續。」（《流放是一種傷》163頁）那古老文化傳統的承續，似乎都是華人血液裡根植的、無法抹滅的基因。
〈衣冠南渡〉詩寫於2019年7月10日，「劇情」從人物一家五口隱喻先人們的遷徙穿越「官渡之戰」的想像開始，到歷經「永嘉之亂，五胡亂華，八姓入閩」等戰亂更迭，民族南遷、衣冠南渡：「倉皇出走，斜睨綿亙十里的殘荷／驚悟，我們是過河卒子／放下峨冠博帶，收拾細軟／攜帶雨具拐杖，走向南方／沒有回頭路」因外族入侵、家國動盪而倉皇出走，彷彿我們都是歷史洪流中驚惶的一群，從此「落番」（東南亞華人自謂下南洋、落番邦之意），沒有回頭路。這首詩宜與2019年12月16日寫就的〈歷史之旅〉聯讀：
————隨著一群遊客，匆匆忙忙／走過杜甫草堂，赴新安，轉石壕／來到潼關，見過三吏／翻開三別，反映盛唐動盪／早在安史之亂／開元勵治，怎麼竟成了／天寶淘寶，在華清池／與妃嬪捉迷藏／／縱身一躍，抬望眼／巍巍驪山，不遠處／是張學良挾持蔣介石的西安／山海關淪陷，東三省淪亡／中原大戰，日軍屠城的瘋狂／都展售在遷臺後，颱風後／舊日武昌街的周夢蝶書攤／其中數冊，不巧流落南洋
〈歷史之旅〉詩短情長，匆匆忙忙繁複的歷史在詩中只一瞬即跳躍而過，這就是詩意象運用的魅力。這些歷史與史書史事都展售在遷臺後，舊日武昌街周夢蝶的書攤「其中數冊，不巧流落南洋」，彷彿這些苦難與歷史，都經由書籍詩集的傳遞而延續傳承到了南洋詩人溫任平手中。詩的篇章結構、語法修辭與伏筆轉折，機鋒安排的恰到好處，短短數行，連結了歷史縱深與兩岸三地（大陸、台灣、大馬），時間與空間的跳躍，場景的轉換，恰到好處。讓人讀後有拍案叫絕之感。
寫於2020年2月8日的〈個人病歷〉，延續與展示他年輕時期孺慕中華文化而與「長安不見使人愁」的臺北文壇交往的經歷，讓人不勝嚮往：
————懷念台灣，症狀屬於三無：／無以名狀，無以復加，無中生有／一九七三年赴臺，十五天的盤桓／三年寤寐輾轉的返祖想像／五年的文化代入身體力行／出版《黃皮膚的月亮》／評論集《精緻的鼎》六百處錯誤／疵漏無數，進入健力士世界名榜／高信疆走了，洛夫瘂弦赴美加／台灣，賸下溫柔敦厚的李瑞騰／謙遜睿敏的詹宏志，新批評健將／顏元叔不辭而別，我與夏志清／劉紹銘，魚雁往返，一張薄箋／此後，北雁南飛自展翅／四十載過去……夢裡咸陽／電視劇長安，WAZE找不到／布城吉隆坡，沒有這些地方
〈個人病歷〉那無以名狀，無以復加的症狀，似乎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當時那如俠客劍士般對「華山論劍」武林中心臺北文壇的嚮往。溫任平那「北進想像」因自身家累與工作詩社等羈絆而只能「退而結網」，或許是冥冥中天註定，北進想像卻由他的弟弟溫瑞安與一班年輕社員轉化為「神州詩社」替他實現。雖然政治溫和後溫瑞安由北進而西進，終究是一種華人的尋根之旅，如願以償的歷程與選擇。如此，不能不說「北進想像」與「退而結網」，無形中由溫任平、溫瑞安兩兄弟一家人分別實現，不能說不是另一種圓滿。而這一切，尋根溯源，不能不歸功於最初馬華文壇教父溫任平的起心動念。
五、結語
溫任平是「衣冠南渡」的馬來西亞華人，華僑血液裡流有中華民族四、五千年優秀文明的自豪基因，那種文明的優越感與文化鄉愁，全世界華人都一樣，雖然一時的政治理念或自由民主的認同度不盡相同，但華夏文明、儒道教養與傳統文化的基因，深植每個華人的人心。讀溫任平《衣冠南渡》等詩集，特別能夠感受那種他鄉客卿的複雜心緒與有志難伸、懷才不遇的喟歎。我們隨著他詩中步伐流動的歷史足跡，得窺時間在他周遭經過的究竟，以及中華文化血液的流淌、馬來西亞本土現實的衝擊、西洋文學底蘊的激盪，即理想與現實的交煎、原鄉與故鄉的拉扯、文明與在地的衝突的二律背反，這三種文化與文明的尖銳矛盾衝突與夾擊在他身上交織著複雜糾結的情境與衝擊，以及他在詩與文學中尋求心靈的解脫與安頓。
在謝川成、朱崇科的論文研究中，屈原、端午與故國意象一直存在於溫任平的詩中、生活中與血液裡。居住地馬來西亞的現實性侷限，與理想性的中國原鄉文化鄉愁、兩岸三地情結，恆常在他詩作裡糾結、衝突、對立或者和諧，往往因錯位或對位而製造巨大的戲劇性效果，或者張力。人生七十才開始，作為馬華文壇教父，我相信詩人仍將一如既往，無畏無懼、筆鋒如劍，繼續管領風騷、引領群雄，叱吒風雲。
上饒師範學院副教授／劉正偉
撰成於2021.03.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