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說在前面(摘錄)
關於艾略特
第一次看到艾略特的詩,是香港詩人崑南、無邪邀我共同推出一本才出三期便夭折、但對我寫詩的成長極為重要的詩刊《詩朵》的時期(1955)。我才開始寫詩,但從崑南、無邪的藏書裡猛讀三、四十年代的詩人和法國、歐洲象徵派以還的詩,在崑南的藏書裡首次看到楊憲益(1915-2009)的《英國現代詩選》裡艾略特的一首詩,我們就開始讀了不少艾氏的詩,崑南後來翻了〈空洞的人〉(“The
Hollow Men”),無邪翻了〈普魯福克的戀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我現在不記得他有沒有發表),無邪告訴我,大陸趙蘿蕤翻過《荒原》,但遍尋不獲。事實上,在大陸那個年代也無從尋起,大陸也要在文革以後才再現。我就決定翻譯《荒原》,那時我已在臺灣大學畢業,詩在臺灣的《創世紀》上發表,1961年,我在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撰寫碩士論文“T. S. Eliot: A Study of HisPoetic
Method”(〈艾略特方法論〉,未出版),後來又把四章重寫為中文,收入我的《秩序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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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1888年生於美國密蘇里州(Missouri)的聖路易士市(Saint Louis)。
1906-1914年在哈佛,文學、美學,受教於桑塔亞那(George Santayana, 1863-1952) 和白璧德(Irving Babbitt, 1865-1933),並像龐德(Ezra Pound, 1885-1972)那樣,受過塞孟慈(Arthur Symons, 1865-1945)的《文學中的象徵主義運動》(TheSymbolist Movement in
Literature)一書的啟發。
1911年夏天寫就他早年的名詩〈普魯福克的戀歌〉。
1914年到英國進修而認識龐德。
1917詩集《普魯福克和其他的觀察》(Prufrock andOther Observations)出版,開始在銀行工作。
1920年刊出影響深遠的理論文章〈傳統與個人才具〉(“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收入同年出版的批評集《聖林》(The Sacred Wood: Essays on Poetry and Criticism),奠定了二十世紀以來第一個重要的詩人/批評家的地位。下面選一些他的理論的訊息:
‧我們現有文化下的詩人們,顯然必須變得難懂;我們的文化包孕著極大的變化和繁複性,而這種變化和繁複性,通過了細緻的感受,自然會產生多樣複雜的結果。詩人必須更淵博,更具暗指性,來逼使(必要時甚至要錯亂)語言來達成意義。
‧表達情緒唯一的方法是找出一個「客觀的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也就是說,找出某種特別情緒含涉的一組事物,一種情境,或一連串事故,當這些外在事象置諸我們的感覺經驗之時,能立刻直接喚起我們內心相同的情緒的表達公式。艾氏這個說法——「情感的等值」(emotional equivalent)——直接繼承了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 從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學到的詩藝:詩要「一步一步嚴謹得像數學課題一樣地經營意象、音質、氣氛」的主張,要做到無一字虛設的凝鍊,就是所謂「文字的雕塑」(英文叫作“the carving of language",可以說是一種「文心雕龍」的美學情懷)。
這一點,直接影響了龐德的「詩是一種靈召的數學——是情感的方程式」和艾略特的「客觀的對應物」和「情感的等值」,並間接影響了卞之琳。(卞之琳提出「玄思感覺化」時,應用了艾略特「情感的等值」的用語;後來唐湜 (1920-2005)論穆旦(1918-1977)時提出的「用身體的感官去思想」就是綜合了艾略特的「去感覺思想」和卞之琳的「玄思感覺化」。)
‧歷史眼光牽涉的不只是對過去之為過去的認知,而且要明白過去的現存性;歷史眼光逼使一個作家不光是帶著他同代人的感受來書寫,而是還要帶著荷馬(Homer, ca. 9-8 B.C.)以來歐洲全部的文學,與他本國全部的文學並發存在的事實和構成併發秩序的視野。
‧一個作家的意象,只有一部分來自閱讀,其他均來自童年至今的整個感受生命。在我們一生的見聞中,為什麼有些意象滿載情緒地、不斷地反覆出現在我們腦際,而其他的卻消失不見呢?某一隻鳥的歌,某一條魚的跳躍……某一朵花的香息,德國某一條山路上一個婦人,或某一次深夜穿過打開的窗戶六個歹徒在一旁邊有水磨車的法國小火車站上玩牌……所有的記憶可能都具有某種象徵意義,但什麼意義,一時也說不上來,因為他們所代表的是我們無法探知的感覺的深處。
‧(聽覺想象/想像是)一種對音節與節奏的感受力,深探思想與感情最終的意識層,使每一個字豐富有力;沉入最原始與被遺忘的事物,回到它們的源頭,負物而歸,追索其始其終。它通過意義(也有普通的意義)與舊的、陳腐的、現行的、新奇的、最古老與最文明的智性融合為一。
1922年,艾略特出版後來幾乎家知戶曉的《荒原》。龐德把800多行的原稿砍了一半〔按:僅餘434行〕,在風格上反而接近龐德詩中線性行進的切斷所構成的時間、空間的飛躍。這是一篇對非人性化的現代性的反應、反映和抗衡的詩。(請參看本書「乙部」幾篇附文)
艾略特其他重要的詩,包括〈空洞的人〉(1925),《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1940-1942間)等。
1927年,艾略特改信英國國教並入英籍。
1965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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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到底是巨著,意象放射出來的意義層疊深邃,神話、歷史、哲學、宗教交相競躍,是龐大的交響樂,是包羅萬象的巨幅壁畫。
艾略特詩中的哲思、美學策略更是引人入勝。是故,我決定在「甲部」翻譯的後面,附兩篇文章:一是〈《荒原》:戲劇境況與構思策略重演〉,算是一種導讀,是我1961年在臺灣師大英語研究所的碩士論文的一部分,藉著當時一些學者解讀的成果,我提供交響樂或其他音樂上的結構、策略和電影鏡頭的調動,帶領讀者穿行過《荒原》,希望可以托現出艾略特的特有的藝術弦動;另一為〈《荒原》與神話的應用〉,是關於神話及其他典故提供的象徵行為。
至於本書「乙部」,則包括幾篇不同角度,討論艾略特詩的藝術和理論的論文。乙部並收錄艾略特另一重要詩組《四首四重奏》之部分譯文、散文詩與論述。期望借甲乙兩部之析述,能對艾略特與《荒原》有更多的認識。
艾略特發明性的語言,交響樂式的詩文結構及其表現策略,不僅開啟我個人哲學、美學的思考,也成為我的詩創作、研究生命的新座標。六十多年來,我創作不歇,對艾略特詩文及其寫作策略之探討,也從未停歇。
事實上,對於甲乙二部,新增的書寫還不少,《荒原》的細論,尤其是音樂的組織的指引,對這一代有心的讀者,應該會引起一些震盪;巨篇的觀念,後現代的讀者很少投入,但靈魂的震盪在西方仍然在進行。
本書從艾略特《荒原》譯文始,至書末探討艾氏於《四首四重奏》中神祕的時間的哲思作結,是內涵的濃縮,也回應艾略特的詩句,「太初即終點」(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故,以此1960年之譯文前言代序。
書中各文分別寫成於不同時期,為集為一輯,於2003年始陸續整理。又為呈現內文思想之完整、文字的軌跡,並兼及閱讀順暢,僅作微幅修改,重複論述之處均保留原貌,以維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