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讀經問題,民初以來,常起伏於一般人之腦際,而紛無定論。余雖念此問題之重要,而無暇及此。且世既如斯,言之無益,不如其已。去年責及門諸子讀經,諸子興難。余為筆語答之,懼口說易忘也。初提筆時,只欲作一短文,不意寫來感觸漸多,遂成一書。六經究萬有之原,而言天道。天道真常,在人為性(此克就人言之耳),在物為命(此言命者有二義: 一、 流行曰命。言天道流行,至健而無息也;二、
物所受曰命。物稟天道而生,即一一物皆天道呈顯。不可說天道超脫萬有而獨在也。此中言物,亦攝人。言命,亦即性。命以所受言,性謂人物所以生之理。言異而其實一也)。性命之理明,而人生不陷於虛妄矣(第一講首釋道)。順常道而起治化,則群變萬端,畢竟不失貞常(通萬變而不可易者,仁也)。知變而不知常,人類無寧日也(今世列強,社會與政治上之改革,與機械之發明,可謂變動不居矣。然人類日習於兇殘狡詐,強者吞弱,智者侵愚。殺機日熾,將有人類自毀之憂。而昏亂之群,復不思自存自立之道,且以其私圖,而自傷同氣,尤為可憫。蓋今之人,皆習於不仁,即失其所以為人之常道,宜其相殘無已也。第一講以九義明治化,通萬變而貞於大常,實六經之撮要)。《大學》三綱八目,總括群經(三綱八目,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此為常道不可易)。〈儒行〉十有五儒,歸本仁道(行不一,而同於仁。仁,常道也)。凡此,皆為第一講所提揭。經為常道,庶幾無疑。夫常道者,萬變所自出也(本書道字,略有二義:
一、 謂宇宙本體,乃萬化之原也;二、
謂凡事理之當然,通古今中外而無可或易者,亦名常道。如《大學》三綱八目,立內聖外王之極則。由此而體道,由此而修學,由此而致治,由此而位天地、育萬物、贊化育,此便是當然。不可異此而別有道。天下言道者,或有從事明明德,而不務新民與止至善,是佛家小乘也。大乘誓度眾生,而以人間世為生死海,只求度脫,而無齊治平之盛業,吾儒之外道也。致知而疏於格物,宋明學有遺憾也。格物而不務致良知,即難言誠正,西學未立大本也。《大學》為常道無可疑。又如〈儒行〉十五,總不外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此亦是當然。若不務立達,使自暴自棄,而不可為人矣。又如革故創新,必行之以至公至明至誠至信,是變動之必本常道也。不能公明誠信,而言革新,則失常道,自取亂亡而已。略舉三例,餘可推知,然道字之義雖有二,而第二義實依第一義以立,究竟無二也)。天地密移矣(天地大物也,世俗見為恒存。其實,諸天與員輿,刻刻移其故而新生。參看《新唯識論》)。而所以成其清寧者,未有改移也(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一者,絕對義,謂常道也。天曰清,地曰寧,皆以其德性言也。天地由道而成,道則真常而無可改移也)。人事屢遷矣(群變萬端,不可勝窮),而乾濟必本公誠焉,無可苟渝也(當變革之任,而不公不誠,未有能立事而不亂亡者。公誠,常道也。事勢萬變,而事之成,必由常道。一國之事如此,國際尤然)。死生誠大變矣,而存順歿寧之理,誰云可變(人皆稟道而為性命。其存也,必順保性命之正,而無或罔。其歿也,乃全其性命,而無餘憾。故張子云:「存順歿寧。」)。是故學術千途萬轍,必會歸常道,而後為至。知不極乎知常(知常亦云見道),只是知識,而不足言一切智智(一切智智,借用佛典名詞。若泛釋之,亦可云最高的智慧)。老氏曰:「不知常,妄作凶。」(不見道者,徇私欲而滅天理,所作皆迷妄,故凶。)斯篤論也。夫不悟常道,則萬物何由始,人極何由立,萬事何由貞,皆其智之所不及也。學不究其原,理不窮其至,知不會其通,則未能立大本以宰百為,體大常而禦萬變(則未能三字,一氣貫下)。欲免於妄作之凶,其可得乎?第一講直明經為常道(以經明示常道故,遂言經為常道),無時可離,無地可離,無人可離。奈何吾國後生,自棄寶物,不肯是究。嗟爾違常,云胡不思。第二講言治經態度。必遠流俗,必戒孤陋。尚志以立基,砭名以固志。持以三畏,然後志定而足以希聖。聖者道全德備,而大通無礙。故讀經希聖,非可專固自封也。今當融貫中西,平章漢宋。上下數千年學術源流得失,略加論定。由是尋晚周之遺軌,辟當代之弘基,定將來之趨向,庶幾經術可明,而大道其昌矣。第三講略說六經大義。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其發明內聖外王之道,莫妙於《大易》《春秋》。《詩》《書》《禮》《樂》,皆與二經相羽翼。此講特詳二經。二經通,而餘經亦可通也。議者或謂余實以《新論》說經(《新論》,具云《新唯識論》),是固然矣。夫《易》《春秋》雖並稱,而漢人相傳,《易》為五經之源,比《春秋》尤尊矣。惜乎漢師亂以術數,宋儒略於思辨(宋學注重體認,於人生日用踐履間,修養工夫最緊切。修養深,而私欲盡,真體現,即真理不待外索,而炯然自識。孔子謂之默識,宋儒說為體認,佛氏亦云自證。余嘗謂先哲尚體認,而西哲精思辨。體認自是哲學之極詣,然若忽略思辨,則不得無病。宋學終不免拘滯偏枯等病,由於忽略思辨工夫,而其道未宏也)。《易》道晦塞,二千餘年。余造《新論》,自信於羲皇神悟之畫,尼山幽贊之文,冥搜密察,遠承玄旨。真理昭然天地間。悟者同悟,迷者自迷。余非敢以己意說經,實以所悟,證之於經而無不合。豈忍自陷誣經謗聖之罪哉?如上三講,結集成書。肇始於六十攬揆之辰,畢事於寇迫桂黔之日(甲申正初起草,迄秋冬之際而畢)。念罔極而哀淒,痛生人之迷亂。空山夜雨,悲來輒不可抑;斗室晨風,興至恒有所悟。上天以斯文屬余,遭時屯難,余忍無述?嗚呼!作人不易,為學實難。吾衰矣,有志三代之英,恨未登乎大道(言未能登斯世於大道也。用顧寧人語)。不忘百姓之病,徒自托於空言。天下後世讀是書者,其有憐余之志,而補吾不逮者乎?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乙酉六月望日黃岡熊十力
識於陪都北碚火焰山麓中國哲學研究所籌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