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重溫經典新感動
曹中瑋(資深諮商心理師、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退休副教授)
心靈工坊將重新出版歐文.亞隆的著作《生命的禮物》,邀我寫推薦文。雖明白這是件難度頗高的事,可又覺得這本書太重要,對我也意義重大,而亞隆又是我最敬佩的前輩大師,只思考了片刻就答應了……
接下來的日子心心念念該如何完成我的「推薦」任務,卻遲遲難以下筆。後來才想通,亞隆的書,特別是在台灣心理助人領域裡,其實根本不必推薦的,他的書必然暢銷呀!於是,我想就寫寫這十七、八年來,反覆閱讀此書的讀後感吧。
那一年,我不到五十歲,正在形成自己的諮商個我理論,在書店裡看到《生命的禮物》這本書,尤其是副標題「給心理治療師的八十五則備忘錄」,簡直如獲至寶。
寫此書時亞隆七十一歲,他在〈前言〉裡,以個案找不到他的夢開頭:個案依約來晤談,遍尋不著亞隆,只看到那長滿蜘蛛網的草帽。亞隆告訴讀者,他需要開始正視自己已經老了的事實,無法再否認。他終能體會:「艾瑞克森(Erik
Erikson)在研究生命週期時,把人生後期的階段稱為『豐盛期』,是一種後自戀時期,把注意力從一己的擴展,轉到照顧、關心接棒的後代。……這觀念正符合我的情形,我想要把自己的所學傳遞下去,而且,愈快愈好。」
當年的亞隆也正為美國心理治療的發展而憂心忡忡。他認為這個行業已經被經濟壓力扭曲到某種程度,擔心日漸精簡的訓練課程,貧乏到培養不出有效能的心理治療師。所以這本書也是為那些仍然願意花時間、精力接受嚴格在職訓練,想讓自己大幅成長與改變、願意承諾以個案利益為重要考量的心理治療師而寫。
因此,《生命的禮物》在亞隆的著作中很獨特。內文是以八十五則短篇的形式,將其四十五年職業生涯淬煉出來的寶貴經驗,以清晰的文字、親身經歷的實例,對所有後輩心理助人工作者提出中肯的引導,協助大家做好這份人與人真誠交會的特殊工作。
亞隆的寫作初衷讓我感觸萬千、心有戚戚焉!數年前,我經歷與死亡正面交鋒的挑戰後,深刻領悟活下來的使命將以傳承為主,要把自己親身體會的相關經驗交棒出去。另則,台灣的《心理師法》正式公布實施剛好滿二十年,雖然這對心理助人專業領域的發展有很正向的助益,但也因此有部分心理師迷失在生存競爭裡,考量的是如何盡量讓個案持續晤談,而非以個案本身的需求和福祉為依歸;或在諮商中過度依賴容易上手的媒介物,如牌卡,而輕忽基本功的磨練。
這本書在台灣此時再版,我個人覺得如即時雨般,深具意義。
重溫的感動
在我心中,歐文.亞隆很是特別,他擁有大師風範,卻不是偶像、神化的樣貌。我崇拜他,即因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個真實完整、內在自由又堅定的人。回顧自己的專業生涯,我必須承認,除了自己的學習和體驗,亞隆的所有著作,尤其是《生命的禮物》,一如長者前輩陪伴在旁,一直引領我前進,提供我豐厚的養分。
再次看這本書後,有些特別的發現和感想。
專攻完形治療的我,發現亞隆也曾經接受「完形治療師佩特.邦嘉特納(Pat Baumgartner)兩年的訓練」(第12章),這是我之前閱讀時沒注意到的,超開心!難怪我常感覺自己的觀點和亞隆很相近(自以為是的)。
又例如,第1章〈移除病人面前的障礙〉和我在完形治療中強調心理師最主要的工作即是移除遮蔽當事人覺察時所有的障礙物,非常相似。第10章中亞隆說「要為每一位病人創造嶄新的治療」,完形治療也秉持著類似的理念:真正看見你眼前這個獨特的人,並為每位當事人量身訂做適合他的「實驗」。
覺察錯誤,勇於承認
〈承認你的錯誤〉(第9章),這是亞隆一直勇於實踐的態度。在亞隆第一本心理治療故事《愛情劊子手》中,特別震撼我的,是他坦白寫出在治療中所出現的自己人性「黑暗」面,以及他力超越自身限制和掌控「暗黑」的念頭。例如,第三章《胖姑娘》描述他「碰到一個身材令我倒盡胃口的胖女人,我能培養出坦誠、關愛的關係嗎?」最後治療成功,亞隆竟然還記錄了這位個案揭穿治療初期亞隆不夠接納她、使她受傷的過程。
在大師級的書中見到這樣公開承認錯誤,實在太難得了,一般人即使是對親友坦承錯誤,都是很難的。然而,能夠呈現「是人就難以避免」的真實狀態,才能讓後輩也願意面對自己、直視在成為心理師這條路上跌跌撞撞的過程。
而且,別說犯錯,只要心理師言不由衷或內外不一致,當事人都能察覺,不管年紀多大。我曾諮商過一位小學四年級的孩子,某次我必須準時離開,趕去參加重要會議,但那天快談完時,小個案一反常態東摸西摸,彷彿在拖延似的。晤談時間一結束,我忍不住立即提醒他時間到了,男孩抬起了頭,看著我說:「妳很趕時間喔!」我嚇了一跳,不得不向他承認且道歉……
事後回想,我雖然事先已安排妥當、且自覺時間充裕,潛意識卻仍焦慮著若未準時結束諮商,我會趕不上會議。孩子感覺到了我潛在的不安,有些生氣而被動抗議。還好,我馬上承認錯誤,反而讓之後的諮商關係有了更好的進展。
自我坦露
在心理治療師的自我坦露上,亞隆是最有影響力的倡議者。本書第25至32章闡述治療過程適時運用自我坦露的功效,和需要注意的事項。「治療師的自我坦露有很多種,有些可以促進治療,有些卻有問題,可能造成不良的後果。」(第26章)
我個人認為,「自我坦露」用得好,對諮商的助益的確很大。但它也是個很難運用恰當的「技巧」。例如,有時心理師希望分享曾有過的相似經歷,以造成同理的效果,或讓個案有普同感。但若說得過多或不適當,當事人可能感到自己比不上心理師擁有的內外在條件(至少當下),而更感挫折;另則,自我坦露容易讓當事人對心理師過度好奇,造成諮商的焦點轉移;而當事人問心理師有關婚姻、家庭的私人議題,常常只是他逃避真正情緒和需要的煙霧彈,很少對心理師真實的回答感到滿意(這也與我們的文化特性有關)。遇到這情況,我通常先澄清和適度探索當事人問此問題的動機,再判斷是否坦白以告。
我想「自我坦露」要運用得宜,必須清楚分辨坦露自己絕不是心理師個人分享的需要;並必須抓到準確的時機點和適當的內容。
為當事人做決定與提供建議的思考
第47章中,亞隆說「不要急著為病人做決定,你的決定多半不是好主意。」我非常贊同。亞隆也在第48至51章中,詳細討論心理治療師做決定和給建議的議題。然我還想補充: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心理師不能只為了堅守此原則而放下專業責任(基於我個人對國內部分心理師特性的認識)。
所謂特殊狀況,例如嚴重家暴、未婚懷孕等需要通報的事宜,通常由心理師在對個案知後同意之下進行通報。
此外,決定諮商目標時,心理師往往也需要提供個案專業上的判斷和引導討論。
還有,諮商過程中,當個案單方面提出結案,而心理師在專業評估上覺得不宜時,也不該以尊重為由,單獨讓個案做此「決定」。心理師可能先要跟個案好好討論雙方的諮商關係。
我認為心理師有時仍需要適時給當事人建議的,不過在給建議時可以和當事人一起討論、或心理師以自我坦露的方式來分享意見。
晤談的間隔與紀錄
第三部談治療的祕訣,亞隆說:「把治療看成連續的會談來進行,每次會談都要寫筆記,在兩位病人之間為自己留點時間……」
我觀察到有些心理師會連續安排三個或更多個案,而之間沒留下空檔休息或調適的時間,真覺得不可思議。
我個人也習慣諮商或督導結束後,一定寫或長或短的筆記,數十年都如此。尤其,現在當事人可以請求索取自己的諮商紀錄,因此心理師更有必要這麼做。心理師還在疑惑、探索或猜測的諮商內容,或是屬於私下聯想或正在考量需要檢討、調整的部分,不該輕易記載於正式紀錄中,但這些內容又非常值得記錄,所以自然需要寫另外的諮商督導筆記。我知道做紀錄是許多心理師的壓力,然這樣的筆記對我而言,助益甚大。
諮商成效在生活中實踐的重要
我一直認為諮商不是在個案「啊哈」的頓悟後,就能結束的,特別是較年輕的個案。陪伴當事人在生活中實踐自己的覺察與領悟,仍是諮商中重要的部分。在我們的文化中,人與人的關係較緊密,尤其是家人之間。常見的狀況是,當事人在諮商後做出了改變,身旁親密他人卻不習慣這樣的變化而加以阻撓,甚至批判當事人變得自私,使得當事人備感挫折。這觀點在本書第61章「治療好比生活的彩排」中亦有討論。
謹慎與當事人身體接觸
我雖同意亞隆在第63章「不要害怕碰觸病人」所論,但我還是想提醒,這議題有文化上的差異。我認為,心理師和當事人身體的接觸要謹慎,並考量文化中的相關禁忌。通常,男性心理師面對異性個案時要特別注意。我會考量當下身體接觸的必要性,並徵求當事人的同意。
這本書傳達的理念太豐盛,我的感想多到說也說不完,我想是該停筆了。請讀者自行細讀,定會和我一樣,甚至有更多的收穫和啟發。
最後,讓我借用亞隆在〈前言〉中的一句話做結:「我仍希望讀者能找到有創意、屬於自己的方式,把我的所學加以改造,並應用到自己特殊的工作處境中。」
推薦序二
助人實務工作者舒心養智的床頭書
黃素菲(國立師範大學心輔系、輔仁大學心理系兼任教授、敘事治療理論與實務工作者)
在《生命的禮物》這本書中,歐文當然會論述存在治療的死亡、生命的意義、自由(包括責任和決定)這幾項終極關懷,以及臨床上常見的各種議題。歐文也強調夢的運用夢是有效治療中無價的工具,夢代表病人深處問題的敏銳敘述,只是使用一種視覺意象的語言。歐文言簡意賅地說明他進行心理治療的位置:以人際模式的參考架構進行團體治療時,乃假設病人陷入絕望是因為他們無法發展和維持滿意的人際關係;當運用存在治療的參考架構時,則假設病人陷入絕望是因為面對人類處境的嚴酷事實:存在的「既定事實」,而產生的結果。
然而,對我深具取發的篇章是他在治療過程中對「治療關係」的重視,及如何從治療「關係」轉向治療「目標」。歐文提醒治療會談中的兩大面向:「內容」和「過程」。「內容」只是指說出的話、使用的字句、所談的具體議題。「過程」則是指病人和治療師之間的關係。歐文強調:「好的治療師絕不該試圖強行討論任何內容,因為治療不該受理論所驅動,而應該受關係所驅動」。這樣清晰的治療師位置,促成的歐文的治療既明確又複雜,他可以在明確清晰的假設架構中,自由地跟著病人,進入病人繁複的肌理,給讀者帶來多樣又多元的視野,這也正是歐文迷人之處:深入生命的奧祕之中,又始終洞燭機先。
雖然我的敘事治療立場跟歐文的存在治療立場,不一定完全一致,但是我特別有共鳴的是他說:「診斷限制了我們的能力在治療工作中,我們必須保持某種客觀性,但不要太過頭了」。《精神疾病診斷統計手冊》的診斷系統在治療界就是強勢的主流故事,一旦心理師太過依賴診斷,就會選擇性地忽略不符合特定診斷的觀點,包括來訪者的其他隱藏故事。何況心理諮商從來就沒有「標準化」程序,每一次諮商都是無法預期的河水流動,必定是依現場交會而量身打造。尤其糟糕的是,在這種診斷的強勢作用之下,會使來訪者幫自己貼上標籤,強化單一故事,產生自我設限,忽視多元的可能性而降低生命能量。
歐文比較喜歡把自己和病人看成「旅程中的同伴」,這個用語打破了受痛苦折磨的人和提供療癒的人之間的藩籬。這個觀點十分鮮明地強調出歐文重視關係的立場,打破給予幫助和接受幫助、心理師和來訪者之間的權力結構,雙方並非上對下的階層關係,而是平等、開放、連結的關係。歐文徹底看穿了每一個人都一樣,沒有哪一個治療師、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免除存在的悲劇本質。因此心理師除了要能對來訪者表達同理心,更需要幫助來訪者發展對別人的同理心,歐文將治療看成雙方一起成長、一起改變的過程,他說:「讓他們進入你的心裡,影響你、改變你,而且要讓他們知道這一點」。
關於「治療關係」,歐文的立場可以說是非常前衛的。年邁的來訪者晤談結束,要出門面對寒冬冷溫時,心理師可以幫她穿上外套嗎?心理師可以握住來訪者的手、甚至擁抱來訪者嗎?心理師可以和認識的人做諮商嗎?心理師被癌症患者要求撫摸他因化療掉光頭髮的頭皮,心理師要摸嗎?來訪者問心理師:「你會愛上我嗎?」心理師要怎樣回答?以上問題,歐文幾乎都打破以上所謂的「倫理界線」,他的答案是:「我會盡自己所能,試著以關愛、人性化的方式來反應,可是稍後我一定會詢問、討論我的動作引發什麼感受,也分享我自己的感受。」換句話說,心理師不要因為墨守成規而束手束腳,而要在諮商時視狀況有即時的反應、有責任感、有創意,藉由關係,來達到治療目標。
雖然治療關係無比重要,但是歐文說:「心理治療並不能代替生活,而是生活的彩排。換句話說,雖然心理治療需要親近的關係,但關係並不是目標,只是達到目標的方法。」如果來訪者只是在諮商中改變是不夠的,這些改變必須實際發生在來訪者的生活中,因此最初來談的問題故事可以當作燈塔,在諮商過程用以指引方向,以便確認諮商過程是否有達到轉化問題的作用。
這本書絕對不只是給新手心理師的指引,任何以心理治療為志業的臨床工作者,都可以從中獲得啟發。由於編寫的方便輕巧,很適合放在床邊,睡前隨便翻一則閱讀,都很舒心養智。
前言
黑暗中,我來到你的辦公室,卻找不到你。辦公室空無一人,我進入四下搜尋,只看到你的巴拿馬草帽,裡面滿是蜘蛛網。
病人的夢改變了,我的草帽中結滿蜘蛛網,辦公室黑暗而空無一人,怎麼也找不到我。
病人擔心我的健康。這麼長期的治療,我到時還在嗎?當我渡假時,他們害怕我一去不返,而今想像參加我的葬禮或探視我的墳墓。
病人總是提醒我逐漸老去,但這是他們份內的事。我不是要他們坦露所有感受、想法和夢嗎?即使只是可能找我治療的病人,也都異口同聲地問我:「你還收新的病人嗎?」
我們否認死亡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相信個人的特殊性,相信自己可以免除生物的必然性,以為生命不會以對待別人的嚴酷方式來對待我們。我記得多年前因為視力退化拜訪一位驗光師,他問了我的年齡,然後回答:「四十八歲,嗯?是了,照預定時間就該有這種問題了。」
在理智上,我當然知道他的話全然正確,可是我內心深處湧出這樣的吶喊:「什麼預定時間!是誰要照預定時間!一點也沒錯,你們可能按照預定時間,但絕對不是我!」
當我了解自己正邁入所謂人生後期的歲月時,真是非常洩氣。我的目標、興趣和雄心壯志都照著可以預料的方式在改變。艾瑞克森(Erik
Erikson)在研究生命週期時,把人生後期的階段稱為「豐盛期」,是一種後自戀時期,把注意力從一己的擴展,轉到照顧、關心接棒的後代。現在,年高七旬的我終於能體會艾瑞克森的清明識見,豐盛期的觀念正符合我的情形,我想要把自己的所學傳遞下去,而且,愈快愈好。
可是,給下一代治療師指導和鼓勵,在當前可真是充滿困難,因為這個領域正面臨極大的危機。經濟導向的健康照護體制授命要徹底修改心理學的治療方式,而心理治療不得不講究效率,也就是以價格低廉為第一要務,如此必然產生短期、膚淺、不紮實的治療。
我擔心將來還有什麼地方可以為下一代訓練出有效的心理治療師。精神醫學住院醫師的訓練課程做不到這一點,精神醫學已經處於放棄心理治療的邊緣,因為現在的醫療保險公司只給付收費低廉的心理治療師(換句話說,就是沒受過多少訓練的治療師),所以年輕的精神科醫師被迫專攻精神藥物學。當代同時嫻熟於動力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的精神科醫師,恐怕就要變成瀕臨絕種的動物了。
臨床心理學的訓練課程呢?顯然要靠它來填補這個缺口囉!不幸的是,臨床心理師面臨同樣的市場壓力,大部分心理研究所博士班的因應之道,就是教授症狀導向的短期治療,以便得到保險的給付。
所以我為心理治療憂心忡忡。它會被經濟壓力扭曲到什麼程度呢?它會因為過度精簡的訓練課程而貧乏到什麼地步呢?雖然如此,我還是抱持信心,相信將來會有一群治療師從各種教育學科中走出來(如心理學、諮商輔導、社會工作、教牧諮商、臨床哲學),繼續追求嚴格的在職訓練,即使在健康保險制度的壓榨之下,仍然能找到想要大幅成長與改變、願意承諾要接受長期治療的病人。為了這些治療師和病人,我寫下這本書。
在整本書中,我勸告學生放下不同學派的意識型態,採取多元的治療方式,從不同的治療取向提取各種有效的方法。雖然如此,我的治療大部分是來自人際學派和存在學派的參考架構,所以本書的主體大多是根據這兩種觀點的議題而來的。
自從進入精神醫學領域以來,我有兩個持久不變的興趣:團體治療和存在治療,這兩者是平行不悖但各自不同的興趣。我並沒有進行「存在團體治療」,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會是什麼樣的治療。這兩個模式的不同,不只是形式的差異(形式上,團體治療包括大約六到九個成員,而存在心理治療則是一對一的方式),也在於兩者主要參考架構的不同。當我以人際模式的參考架構進行團體治療時,會假設病人陷入絕望是因為他們無法發展和維持滿意的人際關係。
可是,當我運用存在治療的參考架構時,就有非常不同的假設。病人陷入絕望是因為面對人類處境的嚴酷事實(存在的「既定事實」)而產生的結果。由於本書許多主題是根據大多數讀者不太熟悉的存在架構,所以在此先做個簡短的介紹。
存在心理治療的定義:一種動力取向的治療,把焦點放在源於存在的重要事物。
容我在此詳細解釋這個精簡的定義,說明「動力取向」這個措辭。動力有兩個意思,一個是通俗的定義,一個是專業的定義。動力(來自希臘字根dynasthai,表示有能力或有力量)的通俗意義是指有力量或活力(亦即精力充沛的人,比如充滿活力的足球前鋒或政治演說家),這種用法顯然不適合此處,如果把這個意義用在我們的專業上,非動力的治療師是誰呢?不就是懶散遲鈍的治療師嗎?
不,我是指專業上的「心理動力」,包含了力量的觀念,但是出自佛洛伊德的心智功能模式,這個模式假定個體中衝突的力量會產生與之相關的思想、情緒和行為,更重要的是,這些衝突的力量存在於各種不同的覺知層面,有些甚至完全在潛意識中。
既然存在心理治療是一種動力心理治療,就像各種心理分析療法一樣,認為潛意識的力量會影響意識的功能,可是,當我們問下一個問題:衝突的內在力量的本質是什麼呢?這時,就看見它與其他各種心理分析思想體系的分野了。
存在心理治療取向假設使我們感到痛苦的內在衝突,不只是出於我們與壓抑的本能力量、內化的重要他人,或是遺忘的創傷記憶的掙扎,也來自我們對抗存在的「既定事實」。
存在的「既定事實」是什麼呢?如果我們讓自己不管日常生活所關心的事,而深思我們在世界上的處境,必然會碰觸到存在的深層結構,套用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 1886-1965,德裔美國基督教神學家、哲學家)的說法,就是「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s),我認為在心理治療中,有四個終極關懷是非常顯著的,就是死亡、孤獨、人生的意義和自由。(每一項都會在本書特定的章節中提出其定義與討論。)
學生常常問我,為什麼不提倡存在心理治療的訓練課程。原因在於我從不認為存在心理治療是有其分離、獨立意識形態的學派。與其發展存在心理治療的課程,我寧可為受過良好訓練的動力心理治療師補足所需的教育,提升他們對存在議題的敏感度。
過程與內容
存在治療在實務中看起來像什麼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注意治療會談中的兩大面向:「內容」和「過程」。「內容」只是指說出的話——使用的字句、所談的具體議題。「過程」則是指完全不同而且非常重要的面向——病人和治療師之間的關係。當問到一個互動的「過程」時,我們指的是這些字句(以及非口語的行為)告訴我們,參與互動的雙方之間有什麼性質的關係。
如果有人觀察我的治療會談,常常會覺得看不到關於死亡、自由、意義或存在孤獨冗長而明確的討論,這些關於存在的「內容」可能只在某些病人的某些治療階段才能見到。事實上,好的治療師絕不該試圖強行討論任何內容,因為治療不該受理論所驅動,而應該受關係所驅動。
可是在同樣的會談中,從存在取向來觀察某些典型的過程,就可能看見完全不同的故事。提升對存在議題的敏感度,會深深影響治療師和病人的關係,並對每一次會談產生作用。
我自己對這本書所採用的特殊體裁感到非常意外,我以前不曾料到自己會寫出一本對治療師一連串忠告的書,不過,回顧過往,我清楚知道孕育這本書的確切時刻。兩年前,在欣賞加州巴莎迪那市的杭汀頓日式花園後,我發現杭汀頓圖書館陳列了英國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暢銷書,十本展示的書中,有三本被歸類為「忠告」,分別是關於動物飼養、縫紉和園藝的書。我覺得很驚訝,在幾百年前剛開始有印刷機的時代,提出忠告的書竟然就能吸引大眾的注意。
多年前我治療過一位作家,她在連續寫出兩本小說後,就對寫作感到索然無味,決定不再寫作,除非出現什麼緊咬屁股的靈感,我聽了咯咯輕笑,但並沒有真正體會她的意思,直到杭汀頓圖書館的那一刻,我被寫出一本忠告之書的想法咬住屁股不放時,才懂得她在說什麼。我立刻決定放下其他寫作計畫,開始搜尋我的臨床筆記和日記,向開始學心理治療的人寫了一封公開信。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奧地利詩人)的幽魂圍繞著本書的寫作。在杭汀頓圖書館的經驗之前不久,我重讀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Letters to a Young Poet),因而有意試圖把自己提升到他誠實、雍容、寬宏精神的標準。
本書的忠告取材自我四十五年來臨床實務的筆記,是我覺得在治療工作中非常有用的觀念和技巧的雜文集,這些觀念都是我個人的看法,間或夾雜一些原創的觀念,讀者不太可能在別的地方看到同樣的東西。因此,絕不能把本書看成有系統的手冊,我希望它成為完整訓練課程之外的補充。我雜七雜八地挑選了八十五個主題,根據的是我的熱情,而不是任何特殊的次序或體系。一開始,我列出了兩百多個忠告,最後刪除了我自覺熱情不足的部分。
我選擇這八十五篇文章還受到另一個因素的影響。我最近寫的小說和故事描述了許多治療的方法,都是我覺得在臨床工作中有用的部分,不過小說是喜劇,常常帶著嘲弄的語氣,許多讀者並不確定我描述的治療方法是否當真,這本書讓我有機會寫下正經的紀錄。
這本書詳細記錄我特別喜歡的方法或敘述,內容著重於技巧,較少談及理論。想要了解更多理論背景的讀者可以閱讀我寫的教科書《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和《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Group Psychotherapy),本書可說是發源於這兩本書。
由於我接受的是內科學和精神醫學的訓練,已經習慣用「病人」這個措辭(字源是拉丁文的 patiens,意思是受苦或患病的人),可是我用這個名詞是與「案主」同義的,案主是心理學和諮商輔導傳統常用的名稱。對有些人而言,「病人」這個用語代表一種冷漠、不關心、不投入、權威的治療師立場,但詳細讀過本書後,讀者就會知道我想要鼓勵的是以投入、開放和平等為基礎的治療關係。
包括我以前寫的書在內,大部分的書都會以一些堅實的論點當骨幹,然後填入許多內容當血肉,以優雅的方式把骨幹串連起來。由於我選取了許多建議和獨立的文章,刪去了填充和過渡的文章,所以這本書會有情節不連貫而跳動的情形。
雖然我是雜亂地選取這些建議,也期望讀者會以沒有系統的方式瀏覽這些作品,不過,我後來想了一想,還是把這些文章組合起來,以便於閱讀。
第一部(1—40)談到心理治療師和病人的關係,特別強調此時此地、治療師如何運用自己這個人,以及治療師的自我坦露。
第二部(41—51)則從過程轉向內容,提出一些方法來探討死亡、生命的意義、自由(包括責任和決定)這幾項終極關懷。
第三部(52—76)談到平常治療行為中的各種議題。
第四部(77—83)論及夢在治療中的運用。
第五部(84—85)討論身為治療師的危險和特權。
這本書穿插了許多我特別喜歡的名言和技巧,同時我也鼓勵自發性和創造力,所以請不要把我的治療風格當成某種特定程序的訣竅,它們代表的只是我自己的觀點,以及我想深入找出自己風格和論點的企圖。許多學生會發現,其他理論的立場和技巧風格可能更適合他們。本書的忠告來自我臨床治療高功能與中高功能病人的經驗(而不是精神病患或明顯有智力障礙的病人),我們的會談通常是一週一次(有時是一週兩次),時間持續數個月到兩、三年。我治療這些病人的目標是很有雄心的。除了症狀的移除和痛苦的減輕,我還努力促進個人的成長和基本的人格變化。我知道許多讀者會有不同的臨床處境、不同的環境、不同的病人族群,以及較短的治療期,但我仍希望讀者能找到有創意、屬於自己的方式,把我的所學加以改造,並應用到自己特殊的工作處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