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最初浮出海面的,是氣泡和稀釋的思想,
然後是喘著氣的笨拙身軀…
但我始終呆在水底,
流連於那被海水滋養並抵銷了地心引力而
整個舒張開來、神采奕奕的琉璃世界…
就這樣,好一陣子,我很喜歡造訪各地島嶼,
耽溺於裸身和氣候、水體接觸;
耽溺於陽光、沙礫和滿眼的綠意…
這些原始的體驗給了我一些想法:
在文明之前,一個人類個體對他所不熟悉的地球,會有怎樣的想像或理解?在文明之後呢?或者,某種「後文明」的思維將是何種面貌?它來自怎樣的知感經驗或知識基礎?對那樣的心智想像,詩或文字可以怎樣來掌握或探索?
這些想法頗為吻合我此刻的「文明倦怠」和創作上的「加拉巴哥症候群」,於是,遂開始了「地球之島」的旅程,試圖從大自然、從比較生物性的視野,重新書寫這個星球和我們自己。
這些嘗試我在「夢中情人」其實已淺嚐過,特別是人類的生物本質與文明的情慾本質。其中,「我徒涉水深及膝的太平洋…」的意象,是從在斐濟的旅行記憶輾轉而來。當然,這樣一種「非文明」的觀點,本身必然也是人為的、另一種文明的觀點…
2009這一整年為聯合文學寫的「新絕句」專欄,基本上就是想進一步處理我這些「後文明」或「非文明」的想像。
至於執意創造四行一首的「新絕句」形式,主要是因為在這一時期我對形式、聲音或節奏重新有了初學者般的鮮明意識。我一直認為絕句或四行詩,應該就是中文詩最小的完整單位了,因為吟詠動作的完整,至少要包括音律和語意上一整套起承轉合的完成,以及一正一變的兩組句式或對仗(couplets)。但在「地球之島」我刻意以某種世故又率性的方式,來演練我對於這個基本詩型的想像。
詩集中的第二卷「月曆」,是2008年我在幼獅文藝上的詩作專欄:在那年的每一個月,我都根據當月在台灣這座島嶼上長期積累的經驗與感受寫一首詩,再加以象徵化、季節化、月令化。它其實是非常在地、非常台灣的,但是我試圖把個人的感受或對當代文明的疏離,刻鏤在更為恆久的,島嶼的氣候、地形或更具普遍性的自然、人文環境的基本特質上,所以它比較不像「月記」或紀錄,比較像月曆或月令圖…
這兩輯作品的共同點,除了都是來自專欄的結集,大概就是:這幾年我比較有意識地為我的文明反思與個人知感經驗,尋找某種比較中性、客觀的修辭、比較生物學或自然科學的視角。但是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注意到,即使如此,在我的詩作中慣有的「末世氛圍」依舊四處瀰漫。「月曆」固然如此,「地球之島」更是由上述的「非文明意象」主導敘事情境。本來,大自然或非文明意象就有「前人類」、「後人類」或「文明消失」的意涵,這樣的意涵甚至讓「地球之島」有點像「末日書寫」。
如果這樣,我必須承認,那是有意為之的。
始終,「末日」就暗喻著「文明再生」,
那是詩人或祭司對現世最深情的,詠嘆…
忍不住一提的是,作為一個艱深美學的追索者,我總會本能地戒備著那些動輒把生態關懷、自然寫作或原初主義懷舊情懷視為詩創作命定腔調或主要價值依歸的廉價衝動。
媚俗的高調和弱智的言談令人窒息,我們正被逼著出走,
去堅持意識的清明、語言的潔癖、去尋訪知識,去想像新天地…回過頭看,把視野拉開,人類真的很小,地球真的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