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近幾年筆者一直關注台灣日語、跨語作家們在翻譯領域的文化實踐活動,發現他們在台灣文壇裡除了從事文學創作之外,也經常被當時的媒體主編賦予「翻譯者」(the
translator)的角色,然而,這樣的文化身分卻鮮少被論及。在台灣的翻譯知識系譜中,戰後台灣外文學門以英美文學為尊。「日語」在國民黨的抗日史觀中,被視為台灣人「被奴化」的表徵,但它同時也是台灣民間另一種反國民黨極權統治的知識話語,東亞文化區域內另一種交流的「共通語」。「日語」在台灣的文化歷史脈絡中,成為與時俱進不斷被賦予多重政治文化意義的語言。目前雖已有研究者關注到日治時期外來思潮譯介的情況,但論及台灣翻譯知識時,仍多強調來自中國、日本、西方橫向移植的影響關係,以中國五四傳統和歐美文化的翻譯傳播為主,鮮少關注島內縱向繼承的問題。因此,筆者將試圖重新檢視台灣作家的「譯者」身分,釐清他們在實際的翻譯實踐中如何「再現」(represent)台灣。
單德興在〈譯者的角色〉裡定義,翻譯就是語文的再現,而翻譯者就是語文的再現者(representer),薩依德指出知識分子在「代表/再現」他人時,其實也「代表/再現」了自己的觀點,認為「作為再現者的譯者(也是某種意義的知識分子──至少是具備兩種語文知識的人),在代表/再現原作(者)時,其實也代表/再現了自己」。在台灣新文學的發展過程中,台灣譯者在其中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他們又面臨怎樣「再現」的問題?戰前日語譯者吳坤煌(1909-1989)和楊逵(1906-1980)在日本左翼的報章媒體上,藉由「翻譯」如何「代表/再現」殖民地台灣?在政權更迭的戰後初期,本土知識分子利用翻譯如何進行文化傳播,和中國知識的再脈絡化?冷戰時期龍瑛宗(1911-1999)等本省籍譯者如何利用對日的宣傳雜誌《今日之中國》,翻譯「再現」戰後1950、1960年代的台灣當代文學?1970年代之後,跨語世代的譯者如鍾肇政(1925- )、葉石濤(1925-2008)等人在翻譯實踐中如何成為日語世代與中文讀者的中介者(mediator),成為二者之間的溝通者(commuicator)與傳達者(expresser)的角色?他們如何將台灣戰前的日語文學翻譯「重置」(re-place)到戰後當代中文文學的脈絡中,扮演著再脈絡化(recontextualization)的角色(contextualizer)?解嚴後,葉石濤、陳千武(1922-2012)如何將在台日人作家西川滿(1908-1999)的文學以翻譯的形式重新回收到台灣新文學的範疇中,讓西川滿的台灣書寫重返台灣文學場域?
在翻譯研究的領域中,韋努隄(Larence Venuti)認為盛行的翻譯研究、評論、教學與出版所採用的都是「工具性的翻譯模式」(an instrumental model of
translation),即其所謂的「工具性主義」(instrumentalism)。此種模式與主義所重視的是原始文本,基於本質論的思維,預設了原文中有其「不變之處」(invariant),要求在譯文中加以複製或轉移,以期製造出語意上、形式上與效應的「對等」(equivalence),並且傾向於馴化的翻譯策略,盡其可能符合譯入語的風格與成規,強調譯文的流暢性、可讀性與透明性,但卻忽略翻譯過程中的物質性、文化條件、社會背景與歷史脈絡。譯作經常依附在原著之下,漠視譯者的角色與貢獻,譯者隱沒其中,使得翻譯研究在學院中長期處於邊緣位置。台灣學界鮮少注意譯者的存在,更遑論非學院派的民間「日語譯者」,其文化位置更是邊緣的邊緣,以至於他們的譯業長期受到漠視。因此,當我們重新探討台灣的殖民歷史或後殖民文學譯本時,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和評價這群譯者在戰前跨殖民地(trans-colonial)的翻譯活動和戰後跨時代、跨語際縱向繼承的翻譯活動?他們在此翻譯實踐中如何彰顯譯者的能動性(agency)和建構台灣民族文化的多元意涵?希望藉由本書各章節的討論,讓這些「譯者」能夠「再現」(reappear),釐清台灣作家在翻譯實踐上的文化特殊性,及其譯業對台灣新文學發展的歷史意義與文化貢獻。
目前台灣國內翻譯理論多源自於「英美文學」領域的譯介,並運用於文化研究領域的討論而備受關注,翻譯研究甚至成為台灣外文學門的顯學之一。然而,外文學門的研究者大都聚焦在中國清末西學東漸的過程,分析西方文化知識中譯的翻譯現象,並對西方翻譯理論提出質疑和反思。然而,對於台灣內部因被殖民的歷史而衍生的特殊翻譯現象卻鮮少關注。因此,筆者將反身自照,借鑑這些翻譯理論重新檢視屬於台灣在地的翻譯經驗,進行具有在地性的理論詮釋。
近年來坊間出現數本西方翻譯理論的譯介評論選集,皆是當前備受學界關注的翻譯理論,發人省思,對筆者釐清台灣翻譯文學的研究議題頗具啟發性。其中的「目的派」之漢斯.弗美爾(Hans J.
Vermeer)認為翻譯是一種行動,而行動皆有其目的性,因此翻譯要受目的的制約,譯文好不好在於能否達到預期的目的。「忠於原文」並非是唯一的選擇,而是視其目的而決定選擇哪一種翻譯行動,即「翻譯」、「意譯」、「編譯」或「忠於原文」。戰後跨語作家的翻譯政策,其文化政治的目的性皆鮮明可見,但是在檢閱制度的規訓下,為了不牴觸政治禁忌和規範,譯者必須調整翻譯策略藉以達到翻譯的目的性。
伊塔馬.埃文─左哈爾(Itamar
Even-Zohar)認為翻譯文學在文學多元系統中本身亦有其層次。在台灣的文學場域裡,西方翻譯文學占據了核心位置,日本文學次之,台灣島內日語作家的譯作,經常在讀者欠缺台灣歷史認知的情況下,被誤讀成「中文」作品。另外,台灣跨語作家又多身處於台灣文壇的邊緣位置,因此,「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成為「長銷」全集自然是可預期的。但,左哈爾認為翻譯文學在塑造多元文學中心部分的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角色。綜觀解嚴前後台灣民族文化論者,為了塑造台灣多元文化的內涵,譯出台灣日語文學、在台日人的文學與戰前有關台灣原住民、庶民文化踏查的文化成果,藉以挑戰被定為一尊的「中華文化」。1970年代台灣鄉土派文學在台灣文學場域中,處於邊緣弱勢。戰後在這波譯介戰前台灣文史資料的過程中,主流媒體《聯合報》的「聯合副刊」,在論戰後雖亦想參與這個翻譯文學的生產活動,但跨語作家仍仗其語言優勢,主導此項文學翻譯的工程,翻轉彼此的關係建立某種合作關係。到了1990年代本土化的潮流已勢不可擋,他們又繼續譯介曾是具有政治禁忌的「在台日人」的文學,這樣的翻譯實踐展現了台灣新文學如何從「幼嫩」、「邊緣」、「弱勢」到走向多元性的歷程。